【研究心得】
作者:陈才(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朱子诗经学考论”负责人、上海博物馆副研究馆员)
宋代时期,文化领域发生了显著变化,诗经学研究逐渐突破汉代诗经学束缚,呈现一片繁荣景象。南宋中期的朱子是在诗经学理论和注解《诗经》两个方面皆有所创获的代表性人物。他对于《诗经》演进历程有着非常深刻的认识,在审视历代诗经学者长处与不足的基础上自成一派,既上承汉代诗经学,又下启清代诗经学,还影响着现代诗经学。
朱子在诗经学研究方面较之前宋儒走得更远,真正突破了汉代诗经学的束缚。他并不拘泥于门户之见,对汉代诗经和宋代诗经学中合理的部分加以吸收、为己所用;对不足之处则加以批评、为己镜鉴。这与他格物穷理的认识论正相契合:汉儒长于训诂,于格物有助;宋儒长于义理,于穷理有益。同时,他亦能不断反思自己旧说之弊,最终去《小序》以言《诗经》,撰成今本《诗集传》并不断加以修正。正是在这个扬弃过程中,朱子在义理的统摄下兼重训诂,合汉、宋之长加以综合而弥补其不足,使其自己的诗经学得以形成。
朱子以绍承孔孟道统为己任,以格物穷理为方法论原则来构建诗经学,重点体现在诗经学理论和治《诗》实践两个方面。
朱子在诗经学理论方面所获尤多,这与其治《诗》理念息息相关。他的治《诗》宗旨,归纳起来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破除汉代诗经权威,试图回归圣贤本意;二是遍采群言,加以熔铸综合后成为新篇,以揭明圣贤大道和天地自然之理;三是指导为人为学,以便于学者切己体察。朱子的治《诗》,首先以《诗》为“经”,其次才兼顾其中的文学特色。朱子的治《诗》原则,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严别经传,以《诗》言《诗》;二是由训诂以求义理,二者并重,不可偏废;三是简洁;四是多闻阙疑。
对于诗经学的一些核心命题,比如“六义”说、“二南”说、“淫诗”说,朱子认为它们有助于“穷理”,所以对其加以改造,以成为自己诗经学理论的有机组成部分。“六义”说源自《周礼》,反映的是周公的《诗》学思想;“二南”说、“淫诗”说与孔子相关,反映了孔子的《诗》学观。朱子的重新解读,意图就在于将其中所蕴含的周公、孔子的本意阐发出来。
朱子《诗》学观中最为瞩目的就是《诗序》观。朱子对汉代诗经学最大的突破就是从学理上力辨《小序》之非,同时撰《诗序辨说》辨明《小序》之误,力图将《诗经》与《毛诗》区别开来。在《诗序》问题上,朱子对大小《序》的起讫、作者、价值,以及《小序》的位置问题都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诗序》对于《毛诗》有着重要价值,几乎可以与经处于同等地位,而若不彻底地将《诗经》从《诗序》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宋代的诗经学在本质上也只能是汉代诗经学的遗续,并不能跳出固有的汉代诗经学的理论预设和话语体系。朱子沿袭了前人去除《小序》的做法,而走得更远。“后到三十岁,断然知《小序》之出于汉儒所作”,故而不能与“经”等而视之,只能属于“传”。这样去除《小序》以言《诗》,也就有了理论基础。由此亦可见,朱子去《小序》以言《诗》的目的是为了回归原典,从《诗经》文本入手来理解《诗》意,不“先自立说”,以确保从中发掘出来的圣贤本意的可信性与有效性。而朱子在“去《序》”后,能最终完成创新诗经学的任务,这也使得他与之前的废《序》者,如欧阳修、郑樵等,有着本质区别。
此外,学界一般认为,朱子之涵泳、玩味《诗经》,是为了体会其中的文学特色。而在对《朱子语类》和《朱文公文集》等文献的梳理中,我们可以发现,朱子所说的涵泳、玩味《诗经》,并不是独指要体会其中的文学特色,而主要是指仔细阅读《诗经》文本,并借以体会其中所蕴含的圣贤大道和天地自然之理。又,通过全面考察朱子诗经学,我们可以知道,朱子的诗经学并非为“疑经”,而只是怀疑前儒附加在经上的一些不合理的内容和经解。也就是说,朱子疑的是汉儒的《毛诗》文本和后儒的《毛诗》传本,并没有质疑《诗经》本身;朱子疑的是汉唐诸儒的经解,即《毛传》《郑笺》和《孔疏》等,并不是《诗经》的经典本身。
除了在诗经学理论方面的贡献外,朱子在治《诗》实践中,亦取得了很大成就。其治《诗》的最终成果,就是今本《诗集传》。朱子之所以能够完成诗经学的构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治《诗》方法的合理。朱子在治《诗》时,重校勘和训诂,并在此基础上阐发义理,这样就能最大限度地确保义理阐发的信度和效度,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宋代诗经学游谈无根的局面。
南宋时期,先秦时期的《诗经》古本早已不见,西汉初年的《三家诗》传本在当时也已亡佚,朱子所见到的完整《诗经》文本只有《毛诗》。朱子力图突破《毛诗》以治《诗经》,因此他对《毛诗》进行了系统的校勘。其校勘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校勘《毛诗》异文,二是勘正《毛诗》文本错讹,三是对《毛诗》分章断句重新认定,四是调整《毛诗》篇次。这也是朱子诗经学并非“《毛诗》学”的明证,他欲突破《毛诗》学以创新诗经学的苦心孤诣,于此也可窥见一斑。
朱子治《诗》,重其音韵。这主要反映在《诗集传》中用“叶音”的方式给韵脚字注音。受宋代古音学发展的影响,朱子发展了“叶音”说。尽管朱子对于音韵理论认识尚有不足,但是对《诗经》韵例的考察颇有成就。无论是在用韵方式上还是在韵脚位置上的考察认定,今人王力、王显、郭晋稀等先生的归纳在很大程度上与朱子的结论相同或相近,这是我们在研究朱子诗经学和古音学中不能忽视的。《诗集传》作为诗经学史上第一部对《诗经》韵例作出全面探索的专著,其开创之功更值得表出。
《诗集传》在训诂上亦有很大创获。朱子不问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门户,亦不管是汉唐诸儒还是宋代学者,凡认为前儒训诂是合理的,即加以采择。同时,又据上下文义,随文解义,自立新训,有不少训诂精确不移。即使是一些专主《毛诗》的清儒,比如清中期的“《毛诗》三大家”,亦不同程度采用过朱子之训。不过,《诗集传》中亦有一些训诂是错误的,需要辨明。其训诂失误之处,主要表现在盲从毛郑、以今绳古、不明语法、预设诗旨、不明通假、望文生训、“文献不足”等方面。
朱子的知行观是以知先行后为前提的知行合一。从这个角度来看朱子的诗经学构建工作,他对前儒及自己的旧说中理论不足的认识属于“知”,是理论层面的;其《诗集传》《诗序辨说》等解《诗》实践属于“行”,是实践层面的。朱子之所以能够成功创新诗经学,是因为他结合时代需要,回应现实诉求,在义理的统摄下改造旧理论以形成新理论,并积极施用到解《诗》实践中。朱子构建诗经学的成功经验,可以为当下推动学术创新工作提供积极有效的借鉴。
《光明日报》( 2019年01月30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