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读】
位于爱琴海东岸的以弗所是土耳其艾菲斯的旧称，距荷马的出生地士麦那约40公里。以弗所和士麦那都是古希腊爱奥尼亚人建立的城邦，但今天两城的境遇天差地别。士麦那即土耳其的第三大城市伊兹密尔，以弗所则沦为供游人凭吊的废墟。其实，后者在古代世界的名声要远超前者，如世界七大奇迹之一的阿尔忒弥斯神庙就在以弗所。
我知道以弗所是因为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以弗所人）和保罗的《以弗所书》。在以弗所，我感受到和听到最多的就是“东方的庞贝”或对塞尔苏斯图书馆的夸赞。以弗所与庞贝虽同为废墟，但比拟庞贝则大谬。且不说在文化影响上其可比肩雅典、罗马，庞贝难以望其项背，仅城市规模庞贝就无法匹敌。历史上，以弗所历经战乱，先后被塞琉古王国、埃及托勒密三世和帕加马王国统治。公元前129年它为罗马控制后，就一直是亚细亚省的首府。拜占庭时代，以弗所是仅次于君士坦丁堡的城市。该城614年遭地震重创，655年又被倭马亚王朝哈里发穆阿维叶一世攻陷，从此一蹶不振。1090年塞尔柱人占领该地时，城邦已湮没无闻。所幸的是，考古工作为重新认识以弗所提供了契机。
1.城邦与帝国
地中海文明的主要特征是海洋贸易。希腊罗马时代需从埃及、小亚细亚进口谷物。以弗所位于通往爱琴海的卡斯特河口附近，是从东部加拉太平原和南部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经歌罗西、老底嘉等通往地中海商道的会聚之地，最早的居民有迈锡尼人、赫梯人，公元前15—12世纪是阿扎万的首都。公元前10世纪，希腊殖民者将其纳入爱奥尼亚的12个同盟城邦之一。罗马时代，该城因商贸发达地位仅次于罗马，人口多达25 万。古罗马地理、历史学家斯特拉波说它是“亚洲最大的市场”，地位仅次于罗马。以弗所后来衰落的原因除战乱外，主因是曲河的入海口被淤塞，赖以生存的海上贸易条件不复存在。
以弗所罗马剧场。资料图片
图密善神庙。王纪潮摄
湮没已久的以弗所因现代考古学的兴起而揭开了面纱。1863年，伍德开始发掘阿尔忒弥斯神庙，随后大英博物馆参与进来，于1869年清理出了阿尔忒弥斯神庙的台柱（现存于大英博物馆内）。因无预期的发现，发掘于1874年停止。1895年，德国考古学家本多夫接手发掘工作后在奥地利设考古研究所负责该遗址的考古。100多年来，除了2016年10月至2018年5月因奥、土关系紧张停止外，奥地利考古研究所一直在负责以弗所的考古工作。目前知道的城内面积是9平方公里，远超庞贝的1.5平方公里。1956年后，该所每年都会在以弗所进行常规发掘，发掘的面积约为总面积的15%，成果极为丰富。
伍德到以弗所时，当地还是烟草地，居民不到20人，遗存以罗马和中世纪为主，希腊殖民时期的遗存阿尔忒弥斯神庙已被湮没。伍德在阿尔忒弥斯神庙遗存上发现了一条授予希腊罗得斯岛的阿加索克勒斯公民权的法令，原因是此人在小麦短缺的时候，把1.4万石的小麦在市场上低价出售。奥地利考古学家在20世纪发现阿尔忒弥斯神庙屡有毁建，其前身是吕底亚国王克罗伊索斯所建神庙。它作为希腊最大的月亮神庙受到各地商人、贵族的供奉。神庙因大量珠宝和货物充斥也具有了银行功能，世界上最早的金银合金铸币就出自该庙。神庙的这些考古发现很能说明以弗所城邦的商业性质。遗憾的是，阿尔忒弥斯神庙除了残存一根石柱外没有留下更多的建筑，目前大多数遗存是罗马时期的。
罗马人统治地中海后，以弗所原有的城邦功能进一步发展，城邦早先以阿尔忒弥斯神庙为中心的布局逐渐形成罗马帝国时期完备的市政、公共、商业、居民的分区。目前，以弗所已清理出了由南向西北略呈Z形的三条大道：两旁有市政厅、公共会堂、神庙、教堂等公共建筑和高级住宅的库瑞忒斯大街，连接娱乐场所、图书馆、大剧场的圣道以及由大剧场通往港口的海港大街，后者因罗马皇帝阿卡迪乌斯重修，也称阿卡迪乌斯大街，街长约500米，宽11米，路旁有一个官营和一个商营的集市。这三条路大致对应了城邦的公共区（政务宗教）、生活区和商业区，与罗马的功能分区基本一致。
公元117年建成的塞尔苏斯图书馆无疑是以弗所的骄傲，今天土耳其20里拉钞票上的图案就是它。该馆藏书约1.2万卷，与亚历山大图书馆和帕加马的图书馆并称罗马的三大图书馆。它是小亚细亚省总督为纪念曾任罗马元老院元老的父亲塞尔苏斯而在其陵墓上建造的。图书馆方向朝东便于采光。其建造是根据维特鲁威的原则，建筑分三层以科林斯柱式支撑，外墙壁龛现存放智慧、学识、思想和美德4位女神的复制品。中厅为17米×11米的矩形空间，后殿原有伊西斯或雅典娜的雕像。公元262年该馆毁于地震，书籍也在同年毁于哥特人的入侵。
海港大街。王纪潮摄
塞尔苏斯图书馆。王纪潮摄
从建筑艺术上看，塞尔苏斯图书馆堪称当时的典范。但从城市的演变看，以弗所的其他公共建筑无不彰显王权，似更能体现自由城邦变为帝国城市的特征。古罗马工程师维特鲁威曾对恺撒说：“陛下推动公共建筑，不仅所有行省悉数归并，国家更有威信，而且公共建筑也体现了帝国的荣耀。”
以弗所作为罗马帝国小亚细亚省的省会，与城邦时代的最大不同是，它在保留商业中心的同时也是小亚细亚的宗教和政治中心，并在公元1至2世纪达到鼎盛，其标志就是修建大量的公共建筑以显示君主权力。例如塞尔苏斯图书馆旁边的奥古斯都门，为奥古斯都的奴隶马泽乌斯和米特拉达特所建，以感恩被其释放。
以弗所的城市建筑在尼禄治下、弗拉维王朝和“五贤帝”时期都有发展。现存最壮观的建筑圆形剧场是希腊化时期的利西马科斯国王首建，尼禄扩建后，剧场直径154米，高38米，可容纳2.5万人观演，直到今天土耳其人仍在此举办活动。五贤帝时期，建筑除了象征王权外，还多了几分艺术品质。历史学家吉本说：“图拉真举办庞大的工程表现才华，哈德良用公共纪念物来装饰帝国的每个行省，不仅按照他的命令来执行，更在亲自监督下施工建造。”以弗所的图拉真喷泉、哈德良神庙等精美建筑也正好反映出其在帝国时期的繁荣。
这里要特别提一下容易被人忽略的弗拉维王朝残存的图密善神庙（也称奥古斯都神庙），它是罗马帝国第一个配有专职庙祝“尼奥克罗斯”的皇帝生祠。罗马帝国时期，建奥古斯都神庙、配尼奥克罗斯代表城邦臣服于皇帝个人。这个由图密善神庙兴起的皇权崇拜之风随后刮向整个帝国，成了城市的荣衔标志。据统计，帝国约有37座城市获此头衔。希腊时代的自由城邦至此发生改变，完成了向罗马帝国城市的转型。
2.哲学与宗教
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5世纪，吕底亚的士麦那、以弗所、米利都等沿海城市商贸都较发达。思想史学者彼得·沃森说，它催生了货币并促进希腊政治的民主化。货币比任何东西都更有力地推动了思想的传播。世界最早的铸币（公元前635年）是在阿尔忒弥斯神庙遗址发现的，蕴涵了宗教、商贸多种因素的神庙铸币正是以弗所经济与文化相互促进的反映。商贸繁荣的重要成果就是在米利都、以弗所、雅典等城邦出现了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所说的人类的“精神突破”。
米利都的泰勒斯是第一个用逻辑而不是用神话思考宇宙本质的人。在距米利都不到50公里路程的以弗所，尽管阿尔忒弥斯崇拜盛行，但在米利都学派影响下，也产生了以赫拉克利特为代表的以弗所学派。赫拉克利特对米利都学派有大幅修订，他的重要贡献有三点：一是本体论的唯物主义，强调物质的本质是火。二是方法论的辩证法，强调事物的对立统一，一切皆变。三是认识论的理性主义，认为万物皆存理性的逻各斯。赫氏在科学、哲学上的影响甚巨。他的一些名言如：“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在今天也广为人知。
赫拉克利特的唯物论、辩证法的意义自不待言，其逻各斯的概念对科学发展的影响更深远。他指出逻各斯是事物运动法则，具有普遍性、理性可致的特点，这就摆脱了神对人的控制，堪称思想史的突破。更重要的是，在人文主义兴起的时代，强调知识理性的逻各斯为科技的进步提供了强大的理论武器。
地中海宗教的特征是多神崇拜，而以弗所崇拜阿尔忒弥斯在希腊城邦中最为突出，其影响直到公元407年阿尔忒弥斯神庙被关闭。以弗所早期宗教的情况不太清楚，但当地一直存在丰育崇拜。考古发现阿尔忒弥斯神庙遗址下有公元前7世纪吕底亚国王克罗伊索斯的神庙。1965年还发现了公元前10世纪的祭坛遗存。阿尔忒弥斯本是狩猎、处女和月亮女神，她的多重神性促使对她的崇拜广泛传播。有学者认为，她在以弗所演变为丰产丰育之神是当地早期传统的延续。作家、哲学家和历史学家老普林尼曾赞叹画家阿佩利斯最精彩的作品是一幅描绘当地人求偶，以阿尔忒弥斯之名而举办的嘉年华。这些或说明以弗所城邦兴盛的软实力正是其宗教的开放性和普遍性。
以弗所的阿尔忒弥斯（狄安娜）崇拜在罗马帝国作为国家认同的形式得到持续，其宗教地位使早期的基督教视为攻坚之地。耶路撒冷陷落之后，基督教向西首传叙利亚的安提阿，第二站就是以弗所。据古罗马史学家尤西比乌的记载，保罗多次来以弗所并建立教会，提摩太是首任主教，约翰也终老于此。保罗等使徒行迹和圣母玛利亚也在以弗所定居，遂奠定了以弗所在早期基督教中的重要地位。
基督教成为罗马官方宗教后，有关耶稣的神人二性和三位一体的教义一直争辩了3个世纪，开过4次主教会议。其中431年在以弗所召开的第3次会议的重要结果是裁决君士坦丁堡的主教聂斯脱里过于强调耶稣的人性和反对圣母玛利亚是“上帝之母”为异端。从文化传播上看，聂斯脱里教派也因此东传波斯，在唐朝以景教之名传入中国。有意思的是美国传教士1895年在叙利亚一个山区图书馆发现了聂氏当年的辩护书，表明裁决不公。天主教于1994年撤销了以弗所会议裁定，接受了聂氏对玛利亚的称呼——“基督之母”。
以弗所的哲学、宗教在历史上具有重要影响，其在艺术、地理学、医学等方面也极为繁荣。被温克尔曼认为是史上最先利用光影绘画而闻名的希腊画家宙克西斯长期在以弗所从事绘画工作，老普林尼曾提到他与当地画家帕拉修斯斗法的趣事。宙克西斯画的葡萄能引来飞鸟，而帕拉修斯技高一筹，所画的窗帘宙克西斯也忍不住伸手来掀。又如公元2世纪的以弗所学者阿尔特米多鲁斯精通地理学，所著有11种之多，斯特拉波的《地理学》引用最较多的就是他的材料。10世纪的拜占庭百科全书《苏达》说阿尔特米多鲁斯还著有占星、手相、释鸟、修辞等方面的著作，可惜不传。
地中海城市族群混杂的特征使医学很早就从巫术等宗教治疗中脱颖而出，希腊的希波克拉底、罗马帝国的塞尔苏斯都堪称杰出代表。医学史家罗伊·波特说：“当时的拉丁医学即使是塞尔苏斯的《论医学》这样优秀的教科书也无法与以弗所的方法论学派的鲁弗斯和索兰纳斯的妇科学相比。”鲁弗斯生活在图拉真时代，研究过痛风、黄疸、动脉、视神经、人体解剖等。《苏达》称其作品有58部之多，当时存有《论人体各部位之名》《论膀胱和肾病》等7部。索兰纳斯是妇科、产科、儿科、医学伦理学、皮肤外科学的创始人，写了20多本专著，以《妇科》一书闻名，其中他的新生儿评估标准直到20世纪50年代美国学者维珍尼亚·阿普伽提出新标准后才被放弃。他还著有《论骨折》《论绷带包扎》《论急、慢性病》《胚胎学》《希波克拉底生命》等，除《妇科》仍有残存外都失传了，但部分内容为盖伦所吸收。医学先进与否是城市发达的重要表征，鲁弗斯、索兰纳斯的医学成就是最好的注脚。
以弗所从公元前10世纪到15世纪发展了2000多年，对罗马帝国的影响巨大。德国历史学家蒙森曾说，小亚细亚爱奥尼亚联盟曾是罗马拉丁同盟的榜样，以弗所的阿尔特弥斯神庙为罗马神庙所模仿。当我看到以弗所远超庞贝的遗址规模和有关文献，就觉得把河道淤积作为它被废弃的原因还缺乏说服力。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世界经济在奥斯曼帝国时代转向大西洋和东方贸易，造成了小亚细亚沿岸城市的整体衰落是以弗所难以为继的时空背景。
作者：王纪潮（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
《光明日报》（ 2019年02月14日 13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