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记者 刘文嘉
夕阳下的北大畅春园别有一种历史感。光线射进斗室,98岁的清癯老人坐在电脑前打字,很慢、很专注,一瞬间,我们都放慢了脚步。
许渊冲近照。光明日报记者 姜奕名摄/光明图片
来客已近,许渊冲才突然从写作中回过神,急忙招呼家人搬凳、倒水。熟悉的“大嗓门”响起,让每个挂怀他健康的人舒了一口气。
落座,对面一壁书,手边一张几,背后一幅字。除此之外,四白落地,别无长物。在斗室里,老翻译家生活了数十年,将楚辞诗经、唐诗宋词变成精妙的英法韵文,又将莎士比亚全集一页一页变成汉语。
“百岁前一定要译完莎士比亚全集!”面对记者,许渊冲豪气不减当年。
他一生如此。1921年出生,20世纪40年代毕业于西南联大,经历过旧中国亡国灭种的危机、见证过新中国百业待兴的景象,走过改革开放波澜壮阔的40年,亲历中国文化重新走向世界的历程,中国现代史,就是老人一生的回忆。因此,骨子里始终带着一种经历过大沉浮的豪迈。
上世纪末,他已经出版译著60本,涵盖汉英、英汉、汉法、法汉四种类型。他坦然为自己印了一张名片,上书一行字,“书销中外六十本,诗译英法惟一人”,又写诗以自况:“遗欧赠美千首诗”。
过了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他的作品已破百本大关。英译《楚辞》《诗经》《西厢记》《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中国不朽诗三百首》几乎一气呵成。名片上那句话,也变成“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惟一人”。
诗词是汉语精妙和东方审美的集中表达,是跨文化传递中最有难度的部分。在这些翻译中,读者见识到了真正的大家的苛刻——既要工整押韵,又要境界全出,古典诗词有比喻、借代、拟人、对仗,译后的英法韵文中也要有比喻、借代、拟人、对仗;文言文里所内含的哲学深意,同样要滴水不漏地放置在另一种文化语境中。
采访中,记者提及他对老子“道可道,非常道”的经典翻译,老人大笑,马上大声接下去:“Truth can be known, but it may not be the well-known truth.真理可知,但未必是你所认识到的真理。”这是他认为西方文明更应该学习的道理。
有人说许渊冲狂妄。但他觉得,自己狂而不妄。“妄”是浮夸、谮越,“狂”是放达、豪迈。在《论语》的英译本中,许渊冲把“狂”译为“radical”(激进、奋发),切中孔子“狂者进取”的内涵。十年前,记者第一次采访他,他就劈头来一句,“我们中国人,就应该自信,就应该有点狂的精神”。
最近几年,更多人读懂了许渊冲的“狂”。
2014年,国际译联将“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授予许渊冲。这个国际翻译界的最高奖项,曾颁发给英国人、美国人、挪威人、拉美人,最终把目光投向了中国。
老翻译家没有去颁奖现场,选择以一封优雅的英文信书面答谢。在欧洲聚光灯闪耀的时刻,他仍坐在北大畅春园的斗室里,继续翻译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相比起这个衡量终身成就的奖项,他更大的豪情在未来。
2017年,许渊冲登上央视高口碑节目《朗读者》的舞台。他步伐踉跄,但精神矍铄、双目闪光。他率真地解释名片上那句话不是吹牛,“我的名字比名片还响一点”;他现场朗诵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诗《别丢掉》。读着读着,有泪盈于睫。
那一期节目,现场观众落泪。没有看到节目的人,纷纷寻找网络资源回放。被震撼的记者在报章上写下了这样的题目,“许渊冲:以96岁的天真,阻挡了时间”。
又过两年,又是新春,98岁,依然赤子之心不改。谈兴一浓,旁人都插不进去话。2019年,新中国将迎来70年大庆,光明日报将迎来70周年,记者请他和光明读者说句话,他沉吟了一下,对着镜头说:
“I have gone through seventy years together with you.”
70年,我和你一起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