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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版:听见花开的路上(报告文学)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19-05-03 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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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故事·好日子是干出来的】

  作者:彭雁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蒙山沂水》曾获第四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

  乘火车去昆明是一段美好旅程。途中胜景让人心花怒放:庐山、韶山、黄果树瀑布、西江千户苗寨……昆明的滇池、石林更让人心驰神往。

  这群穿制服的人管着这趟绿皮列车,开门关门、清扫车厢卫生……四年间,他们到过昆明几百次了。苦与乐交织,风与雨更替,心绪林林总总,滋味纷繁杂陈。

光明文化周末版:听见花开的路上(报告文学)

插图:郭红松

  高峰,K878次烟台至昆明列车车队的大队长。父母为他取名也许有美好祈愿:人生的每一步都是高峰。然而,高峰早就没有“奢望”了。花名册上的300多号人,青黄不接的队伍,大部分人马日渐老化,头发或稀少或花白,脸上布阵着老年斑。余下三分之一是“娃娃兵”,被称之为“铁路流动血液”的劳务工。这种组合姑且称之为“老年斑”与“青春痘”。

  春寒料峭的夜晚。编组的30来人上岗,拖着拉杆箱列队走进淄博站。由于历史形成的原因,他们的交接班不在始发站烟台,而在地处鲁中的淄博。早年,这班人马跑淄博到东营这条线。随着铁路大动脉的迅猛发展,起止点变动了若干次,直到2014年年底才诞生了K878次烟昆编组。当下,呼啸如风的高铁在铁轨舞台上唱了主角,仍旧保留了怀旧感极强的绿皮车“跑龙套”,铁路上的行话称之为“既有车”。

  密如蛛网的中国铁道线路中,K878次列车的某些数据或许是“名列前茅”:它沿途穿越8个省,来回行程7500公里,停靠站点87个,往返耗时100多个小时,一路下来将近五天五夜……莫说老胳膊老腿的,就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圈跟下来也会打蔫。难怪揣药盒的“老年斑”们逐年增加。他们青睐“地勤”工,个别人还对门卫的差事觊觎已久。为了锻造这支队伍,段党委可没少费心思。

  开始检票了,旅客像潮水般涌来。“老年斑”庄严地执守在车门,像演员从幕后走到台上,看不出一丝暮气。“青春痘”则透出不可阻挡的朝气。副队长夏胜利是随车的“添乘”,几十年铁路生涯,闹了个多种疾病缠身。随身携带的小药罐挑战着自己战无不胜的名字。

  车刚驶离站台,青年乘务员蔚秉宏遇到一个小麻烦。一位旅客将一只大背篓放在行李架上,险些掉落。蔚秉宏劝说他不要把背篓放在行李架上,正要翘起脚尖帮他拿到地上,不想,旅客指着蔚秉宏的鼻子大暴粗口。争吵声惊扰了昏睡的旅客,人们纷纷指责那位带背篓的人。也许是反弹力作用,那位旅客更加暴躁,手臂挥舞,唾液四溅。蔚秉宏先是从容地安顿好旅客的情绪,然后耐心地蹲在那位怒气冲天的旅客前细语微声地解释。她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

  滴水穿石的温润之功终于穿透了铁石心肠。

  这位23岁的姑娘,母亲早逝,生活艰难,经过六年乘务员生涯历炼,已经完全可以从容应付突发状况。在团委组织的青年联谊活动中,她邂逅了甜蜜的爱情。一次,小伙子在翻看蔚秉宏手机上的照片时,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竟没有一张蔚秉宏在昆明的留影。

  四年多时间,500多次走出昆明火车站,近在咫尺的滇池没到过,谁相信?

  1500多天里,昆明火车站至铁路公寓,铁路公寓至昆明火车站,蔚秉宏就这样机械地走着两点一线。列车晚上8点50分停靠昆明站,列队走到铁路公寓。第二天天不亮又要集合上车。昆明的夜幕牢牢凝固在蔚秉宏的记忆中,她始终不知道太阳下的春城是什么样……

  乘务员张坤明今年已经58岁,心细的人都会发现他走路有些跛足。2017年,张坤明做了脚踝手术,脚踝处软组织全部坏死,嵌入了两根钢钉,医生宣判:他将终生不能奔跑。

  九江火车站站台上,惊险的一幕出现了:一个蹒跚学步的儿童越过黄线,继续往前移动着。此时,完全是下意识地,十几米开外的张坤明铆足气力奔跑过去,将下一秒就要跌落铁轨的孩子揽入怀中。

  重新奔跑起来的张坤明,用爱心打败了医学。

  王志波是八组的列车长。他刚刚接到队上打来的电话,一位旅客家属给他送来了锦旗。在上一个班返回烟台的途中,从大明湖站上来一名60多岁的旅客,眼神凝滞,手捂胸口,脸色焦黄,这引起了王志波的关注。片刻后,斜躺在座席上的他面似土色,眉头皱出深沟,唇角不停地抽搐。王志波根据多年经验,断定是急性心脏病发作的信号。他从商量,到规劝,再到希望旅客提早下车,均遭到强烈拒绝。王志波走开了,但并没有走远,站在一个合适的距离观察着。

  不一会儿,那旅客像刺猬般蜷缩起来,浑身颤动。王志波果断地通知淄博站做好应急准备,又打了120。列车停下后,王志波他们小心翼翼地把旅客抬到车下,目送着闪着蓝色灯光的救护车远去……

  病人的儿子跟队部领导说,父亲那天晚上突发大面积心肌梗死,医生说晚来5分钟就不好说了。儿子动容地说,想给救父亲一命的恩人磕个头……

  执守客运几十年,王志波碰到诸如此类的事情太多了。把每一位旅客安全送达目的地不是应该,而是必须。

  安顺站,在沿途40多个站点中,不算显眼。但每当列车经过这里,王志波的内心总有莫名的悸动。妻子杨秀莲同在这个车队的七组。如同时针分针总有固定的交汇点,两组列车的相遇总是在安顺。毫无疑问,当王志波望着那辆瞬间相交闪过的列车时,另一双眼睛也在一动不动地凝视。无数次擦肩而过,夫妻双方谁也没看清什么,但两双渴望的眼神从不疲倦。

  己亥年春。两列交错的火车稳稳停靠在安顺站,这是一次等待了太久的邂逅。咫尺之遥的黄果树瀑布已枯盛四载,王志波第一次隔着车窗望见了妻子。妻子用双手拼成一个心形高高托到胸前。王志波竖起食指和中指,用胜利的手势回应。

  老乘务员许刚因一口浓郁的贵州腔,加上那会刚来的时候又小又矮,人送绰号“小茅台”。别看绰号是枚驰名商标,在贵州土生土长的他的确不知茅台啥滋味。许刚是苦孩子出身,自幼在大山上挥鞭放羊,在那个年月,为了给儿子找个“铁”饭碗,在山东境内修铁路的父亲早早退休,让小小少年接班顶替。

  白驹过隙。在车轮的“哐当哐当”中,“小茅台”变成了“老茅台”。四十多年了,他的个头依旧矮小,昔日灵动的眼角旁布满了皱纹,利落的寸头早已花白披霜。因为工作的原因,年近花甲的许刚至今还孤零零地住在铁路单身公寓。这个春节,五年没有回老家过年的许刚与儿子约定,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与家人在贵阳火车站月台小聚。

  许刚的家在贵州毕节市大方县顺德办事处金鱼村。虽说距贵阳才200公里,但坑坑洼洼的路面要走上一天。11点23分,列车缓缓驶入贵阳站。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早已在站台等候多时。孙子捧着回锅腊肉,孙女把白菜猪肉水饺紧紧捂在胸口。“爷爷,爷爷……”清脆的童声和着汽笛声在空中回荡。站在一旁的儿子却哭得伤心。他看到了老父亲那被衣针扎肿了的手指和袖口突撸出来的毛衣线头……

  壮阔的人潮似巨浪涌来。

  学生流,务工流,探亲流……昆明返回烟台的车厢内挤的密不透风。列车途经云贵湘三省,串起西南地区至少30多个少数民族居住区。这趟“绿皮车”虽远不及高铁“高大上”,但停靠站点多,票价又便宜,自然成了平民百姓出行的不二选择。

  “有人晕倒了!”

  列车长听到对讲机里的呼叫,急忙跑到硬席车厢,把那位背着双肩包的小姑娘搀扶到了餐车。这位小姑娘,在山东念大学,旅途的劳顿与拥挤让她低血糖发作了。餐车长尹卫超立刻端来白糖水,一勺一勺地喂到小姑娘的嘴里,又安排厨师下碗汤面,青菜炝锅,打上两只荷包蛋。行至贵阳,小姑娘脸色恢复了,桃红依旧,眉似春山。有几分羞涩的她嘴唇翕动着,轻声向乘务员们表示着谢意。车窗外像一幅幅划过的画。她时而望望窗外,时而拨弄着手机,或许她正在给家人和同学讲述着这个拥挤但却温暖的车厢里的故事。

  49岁的乘客林伯尧,福建福清人,他十五岁时就离开家乡行走天下。林伯尧公司的客户多集中在凯里、毕节、六盘水一带,自2014年开通这趟列车,林伯尧将它视为自己的“专列”。这些年生意做的顺风顺水,他觉得,是这趟列车给自己带来好福气。

  伴着窗外霓虹闪烁的夜景,一群身着鲜艳民族服装的哈尼族姑娘鱼贯而入。姑娘们登上餐车,像大理泉边飞舞的蝴蝶蹁跹落座。看上去与乘务员是老相识了,不用打量菜单,服务员便把可口的晚餐端到桌前。这群姑娘是济南一景点签约的常年演艺队,一年四季频繁地往返于济南与昆明之间。看她们踏实的样子,把这“绿皮车”早当成流动的“家”啦。

  “哐当当,哐当当,”车轮与铁轨接触发出的节奏,仿佛一支悠长的催眠曲。夜入三更,车窗外一团漆黑,年轻乘务员王桠秋执守的这节硬座车厢,四周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她手持拖把扫帚,正要清扫卫生,突然发现车厢连接处的地上冒出淡蓝色的火苗。不容须臾犹豫,王桠秋抓起桌布,浇上水,摁灭那摊明火。她的动作果断而轻盈,丝毫没有惊扰熟睡中的旅客。根据现场判断,是有人点燃了泼洒的高度白酒。王桠秋顾不上清理地上的痕迹,迅速转身去追查肇事者。突然,车厢内一阵大呼小叫,旅客乱作一团。一个头发凌乱,面目狰狞的人手握一只击碎的酒瓶,挟持了一名小姑娘。七年的铁路生涯中,王桠秋第一次遇到这样万分危急的突发事件。她一边向列车长发出紧急呼救,一边稳定着旅客的恐慌情绪。及时赶来的列车长、乘警将歹徒制服,整车厢旅客转移到餐车。王桠秋把惊魂未定的小姑娘搂在怀中,用体温传感着自我平复的力量。

  七年前,来自河北贫困山村的王桠秋,雏鹰展翅,以劳务工的身份当上乘务员。穿上制衣的王桠秋,每次照镜子的时候心尖子肺叶子都抖动起来。虽说收入不多,省吃俭用的王桠秋每月总把积攒下来的钱打回家。父亲把女儿的“铁路照”别在家里最显眼的镜子上,父亲以女儿为荣。

  2016年岁暮,王桠秋与父亲的“热线”突然出现障碍,总是“暂时无法接通”。原来,邻村一个黑心老板开了一家化工厂,由于非法严重排污,被政府出动警力一窝端,黑心老板和厂里十几个工人通通被抓,父亲也殃及其中。

  父亲刑满出狱那天,王桠秋早早在高墙外等待。剃了光头的父亲瘦的已经没有了人样,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打工时的破衣服。父亲仰起刀刻一般的脸,斜睨着太阳,反倒泛出了些许笑容。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监狱不是好待的。”稍稍思忖了一下,像深深领悟到什么,又说:“人啊,到啥时候也不能犯法。”王桠秋的鼻腔像被强酸打了一下,泪水滂沱。

  那天,冀北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出现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家访慰问小分队闪亮的路徽和火红的领带,重新点燃了王桠秋希望的火种。

  再过一年多,王桠秋的合同期将届满。在没有星星的夜里,她用灼灼泪光导航,在铁道旁久久伫立。她痴情地呼吸着轨道铁锈气和枕木油污味……只要站在这列开往昆明、开往春城、开往春天的列车前,王桠秋的心里就仿佛堆满了七彩花瓣。

  “老年斑”前尘的花朵早已凋谢,“青春痘”含苞的花蕾尚未绽放。然而,在这一节节绿皮车厢有韵律的行进中,我们依稀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光明日报》(2019年05月03日 06版)

[ 责编:孔繁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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