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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 天(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副研究员)
对比美伊的底线与目标,双方在不发生大规模开战方面有所契合,在“极限施压”和取消制裁上则冲突激烈,将在三条战线进行博弈。美国为一己之利而定恐、反恐,不仅恶化了美伊关系,更不利于国际反恐形成合力。
1月3日,美国炸死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将领苏莱曼尼;1月8日,伊朗向美国在伊拉克的军事基地发射10余枚弹道导弹,将2019年5月以来的美伊对峙推向高潮。尽管这一轮交手后美伊都按兵未动,但两国对峙升级的基本逻辑与轨道没有改变。
美伊的底线与目标
美伊博弈升级的趋势是由各自战略目标所决定的。美国在中东问题上的底线是不陷入中东战乱泥潭,有可能的话还希望减少在中东安全问题上的花费。典型的是,2019年10月,土耳其对叙利亚北部发动“和平之泉”军事行动,美军部分撤出该地区,进一步与叙利亚局势脱钩。这其中有特朗普希望竞选连任的因素,毕竟他曾承诺要“把美国大兵带出中东”;也有更为长远的战略考量,即经过旷日持久的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美国人民厌倦了,美军也承认在缺乏当地民意支持的反叛乱作战中无法取得最终胜利。显然,美国无意与伊朗进行地面战争。
美国当然也希望解决长期影响其中东战略的伊朗问题。奥巴马时期,美国与伊朗达成核协议,期望以和平方式改变伊朗的行为。特朗普也要解决伊朗问题,美国2017年版国家安全战略将伊朗作为重要关切,其做法是推翻奥巴马谈成的核协议,重新谈一个让伊朗更多让步的新协议。为此,特朗普大搞“极限施压”,企图以史上最严厉的制裁将伊朗逼回谈判桌。
伊朗的底线是不与美国发生正面冲突和全面战争。伊朗在军事实力、经济实力和综合国力上均非美国对手,跟美国开战显然吃亏。伊朗当局对这一现实有理性的认识。面对美“极限施压”,伊朗的基本目标是维护政权安全。在不与美国开战的前提下,伊朗政权安全的最大威胁是美国经济制裁。2019年伊朗石油出口锐减,经济预计衰退9.5%,当局在财政吃紧压力下被迫提高油价,引发大规模抗议,均揭示了伊朗面临的重大经济金融风险。因此,伊朗官方一直在强调,若取消制裁,伊朗就可回到谈判桌。
局势升级的空间与限度
对比双方的底线与目标,美伊在不大规模开战方面有所契合,在“极限施压”和取消制裁上则冲突激烈。
底线的契合决定了双方博弈的天花板。自2019年5月至今,美国和伊朗并未形成严格意义上的热战和正面作战。伊朗击落美国无人机,美国未武力报复;美国暗杀苏莱曼尼,伊朗时隔5天才向美军基地发射导弹。种种迹象显示,伊朗通过第三方向美国提前传递了报复信息;特朗普在1月8日的讲话中更是对袭击轻描淡写,转而提出愿与伊朗“拥抱和平”。可见,美伊之间的缓冲器、刹车阀并未失灵,基本的克制仍然存在。
目标的歧异决定了双方博弈还要继续,局势仍会升级。伊朗未回到谈判桌,美国的目标未实现;美国制裁未放松甚至还在加剧,伊朗的目标也未实现。伊朗是弱势一方,承受着制裁带来的严重经济和社会恶果,必定要在不引起美国实质性军事报复的情况下给美国制造麻烦,逼美国在制裁问题上松绑。美国是强势一方,则要在避免用力过猛导致战争的前提下,有效遏制伊朗的反击,让伊朗不敢或不易制造危机。
在真打大打和小打小闹之间,美国和伊朗都还有一定的操作空间。美伊博弈主要有三条战线。一是波斯湾安全。2019年5—6月间,数艘国际油轮在霍尔木兹海峡遇袭,波斯湾航运安全降至20年来最差水平。然而,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伊拉克、伊朗使用导弹攻击对方阵营的油轮,美国海军介入护航,美舰触雷,最终引发美国、伊朗的短暂海战。与“油轮战”、海战相比,目前的波斯湾安全局势尚属可控。二是地区影响力。伊朗利用黎巴嫩内战、2001年阿富汗战争、2003年伊拉克战争等契机,在中东、南亚培植了一批什叶派民兵和军政实体,地区影响迅速扩张。这批什叶派武装或曰代理人,成为伊朗骚扰美国的借重力量。岁末年初,美伊斗法主战场就在伊拉克,伊拉克什叶派民兵袭击美国目标的频度、烈度都在升高。但是,伊拉克什叶派民兵与美国的关系远未到最差之时。2006年左右,伊拉克安全形势显著恶化,多支什叶派武装与美军暴力冲突,美国被迫增兵进剿。当前伊拉克局面虽乱,但亲伊朗民兵与美国的冲突远未达到13年前的烈度。三是核问题。2019年5月以来,伊朗分阶段突破核协议的多项限制。根据2019年11月国际原子能组织的报告,伊朗铀浓缩丰度达到4.5%,储量超过372公斤,在福尔多厂启动铀浓缩活动,试验了多款新型离心机。不过,这与奥巴马时期伊朗核研发的峰值相比还有明显落差。当时伊朗拥有近2万台离心机,铀浓缩丰度达到20%,储量达到约1万公斤。换言之,在上述三大战线,伊朗与美国博弈继续升级的空间是存在的,尤其是伊朗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将充分利用上述灰色地带。
悲哀与希望
1月8日清早,也就是伊朗向美军基地发射导弹数小时后,一架民航客机从德黑兰起飞后不久坠毁,全部乘客及机组人员共176人丧生。1月11日,伊朗武装力量承认,伊朗军队误认为乌克兰客机是“巡航导弹”,“非故意”将其击落。在伊朗向美军基地发射导弹、紧张防备美军报复的情景下,上述人为失误是可以想象的。令人悲哀的是,民航客机坠毁酿成了美伊此轮对峙以来的最大伤亡,比美军承包商和伊朗将军之死更加触目惊心。
民航客机坠毁的深层原因还得往前追溯。没有美国打死苏莱曼尼,就不至于有伊朗导弹袭击美军基地的紧张局面。美国搞定点清除的理由是苏莱曼尼是“恐怖分子”,美国就像对阿富汗、叙利亚的恐怖分子一样,对苏莱曼尼实施猎杀。2019年4月,美国还将苏莱曼尼供职的伊朗革命卫队列为“外国恐怖组织”,将其与“基地”“伊斯兰国”等国际公认的恐怖组织并列。美国公然混淆国际反恐标准,违背联合国和国际社会有关恐怖主义和反恐的公约和共识,为一己之利而定恐、反恐,不仅恶化了美伊关系,更不利于国际反恐形成合力。
美国一直强调伊朗是地区不稳定的根源,是这一轮紧张的始作俑者。但是,伊朗行动的开端在于美国全面封杀伊朗石油出口。这断了伊朗的财路,不仅政府财政吃紧,民生也极度困顿。正是因为被逼到绝境,伊朗才绝地反击。美国全面封杀伊朗石油出口又是美国单边退出伊核协议的后续步骤。在伊朗履行核协议各项义务的情况下,在中、俄和欧洲三方极力维护核协议的情况下,美国出于一己之利甚至是某些政客的个人考虑而退出多边协定、恢复单边制裁,导致此轮美伊紧张。
其实,当前的对峙局面对美伊双方都不舒适。伊朗困于美国制裁自不必说,美国对其中东利益提心吊胆,不断向中东增兵,在杀死苏莱曼尼后还紧张兮兮地提升国内安保级别,安全成本不可谓不大。双方缓和危机乃至和谈的意愿不减反增。2019年9月联大期间,美伊两国总统曾有望在法国撮合下会面;12月初,美伊罕见换囚成功;法国、日本、瑞士、阿曼、巴基斯坦等国在美伊之间频繁穿梭、传话,展现了国际社会以外交、多边方式化解危机的努力。试想如果美国推翻之前对伊朗革命卫队的“外国恐怖组织”的认定,美伊紧张一定会有明显缓和;试想如果美国重新回归伊核协议或者伊核问题相关七国多边协商的大框架内,美伊一定能坐下来、谈起来。
两伊战争末期的1988年7月3日,在美伊海军小规模交火之后,美国军舰发射中程导弹,击落一架飞经波斯湾上空的伊朗民航客机,机上290名乘员全部丧生。这次惨痛的事故使美伊双方都认识到战争的危害与不可持续性,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两伊战争在1988年8月正式结束。今年1月8日德黑兰上空的民航事故再次警示人们,奉行单边主义,大搞霸凌行径,玩弄“边缘”政策,制造螺旋升级,难免失控,恶果无穷。相关国家应以此次悲剧为契机,反思是非曲直,回调激进政策,回归给对方安全、让自己安全的共同安全。
《光明日报》( 2020年01月14日 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