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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谈凤霞(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通读孙卫卫的《外婆说我是窝里横》(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2021年4月出版),发现似乎任何一件童年小事都可以进入他的“法眼”。这种目光是双重的,成年的他透过儿时的他去还原过往的模样,品尝个中滋味——既有彼时彼地的感觉,也渗透此时此地的感慨。有些趣事让人忍俊不禁,有些故事则引人深思。他坦诚地讲述自己小时候的所作所为,毫不避讳地述说自己的弱点和错误。比如,其中一篇讲自己内外判若两人的做法,结尾从现在反观过去,明白了不懂爱的方式的家庭教育问题,更看到人性中普遍存在的问题,“家里人对我那么好,如果我以为他们好欺负,我还是人吗?我自始至终都看不起窝里横的人”。直面曾经的不足,才会获得超越的方向和勇气。
当文学书写融合了童年往事与时代风云,它就已经不再仅仅是个人童年记忆的记录,而是成为一代人乃至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外婆说我是窝里横》的格局,是以回望个人童年来路,呈现一个特定时代的“中国式童年”的广阔风景。这个时代是当今孩子所陌生的,但是需要去感知和思考的,因为成长从来不是断代式的,而是在对之前时代的触摸中,去领会那个时代的苦与乐,去辨别那个场域中的是与非,去审慎地接续那绵延下来的中国式亲情、民风和气脉。孙卫卫从一个懵懂而又认真的孩子的视角,去看待那段社会历史的光影和留下的轨迹。他写人们的作为和选择,写大人孩子“颗粒归仓”的自豪。但他没有把乡村美化成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世外桃源,而是会提及邻里之间时有发生的纷争恩怨,写乡村的风俗甚至陋习,写人们在贫穷中体现出的情谊和姿态。他也写那个时期学校教育中的风气,写出了作为学生的喜与忧、爱与惧……他书写着一个困苦甚至不无辛酸的时代以及人们的命运,同时也满怀感恩地表现那个时代里依然富足的暖意与希望,正是这些共同哺育了一个乡土生命和灵魂的成长——懂得艰难,更懂得如何在艰难中秉持正直、关怀、憧憬并奋发图强。
《外婆说我是窝里横》尽管写的是乡村,但孙卫卫没有沿袭乡土文学的抒情派传统,而是选择了写实,所以他不追求浪漫化、诗意化,即便在回首往事时,因为沧海桑田的变化,难免会有所伤感,他也把伤感蒸馏过滤。他自觉地避免所有可能会显得矫情、滥情的手法,用一支自然之笔,饱蘸生活的墨水,诚恳地写下他的“心里话”,就像是把读者当作可以交心的朋友般讲古、拉家常。不过,他的话并不多,对于事件从不屑于去细加描摹,只是白描式地说着,甚至不去使用形容词,而那朴素的声音愈发显得坚实、有力,一句是一句,让人觉得不能漏听一句,否则就不完整,不够味。
要达到这样的境界,需要精深的语言功力。无论为人,还是为文,“克制”是我们要学习的一门极有难度的功课。孙卫卫深谙艺术之堂奥,在散文写作中,自觉地磨炼这种品质,努力做到长话短说,尽量不动声色,留给读者去体验和玩味。他的语言追求简劲,同时也发掘内在的趣味。在速写般的勾勒中,同样能传递真切的画面感、氛围感和含蓄的情感,也传递那份能跃然纸上的童年精气神。
回望童年,谁若能看得深、看得广、看得准、看得透,看得欢喜、看得感激也看得心疼,那么,经过这种目光凝视的童年往事,进入文字时就有可能显示其本色、本相与本质。孙卫卫对童年不断地眺望和怀念,有其深情,也有其审视。他在“后记”中说:“现在看,它们像乡间小路上的小花小草一样,默默无闻,岁岁枯荣,但是,当年在我心中却有着极重要的地位,它们深深影响着我。下一代正在长大,我记下这些,也是想告诉他们,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希望他们更幸福。”这段朴素而诚挚的话,可以看作他“筑路”的用意。他用精心打磨的文字鹅卵石,铺就一条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道路,我们赤脚踩上去,感受那些鹅卵石的形体和力度,得以摩挲“穴位”,感觉脚底生热、气脉通畅,步伐也会更为踏实而矫健。
《光明日报》( 2021年06月09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