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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无产阶级文学 《蟹工船》“复活”现象的背后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1-07-08 0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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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度解读】

  作者:叶高楠(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讲师)

  2009年1月19日是个寒风呼啸的冬日,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冒着严寒来到北京大学,面对数百名莘莘学子发表了题为《真正的小说是写给我们的亲密的信》的讲演。大江在这次讲演中如此告诉台下的中国青年学生:“当下的日本,正笼罩在此次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的阴影之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想要工作却找不到就职的地方(并不只有年轻人为找工作而苦恼),于是,‘贫困’问题受到了年轻人的关注。从文学上讲,就是有很多人又开始读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这部小说描写了在极度恶劣条件下工作的贫困劳动者。小林多喜二生于1903年。1933年,在国家权力的迫害之下,他被残酷杀害。我到鲁迅博物馆的时候,看到鲁迅先生写的悼念小林多喜二的文章,心里又觉得非常感动。”

  大江为何特意提及日本共产党的优秀党员、无产阶级作家小林多喜二及其创作于1929年的无产阶级文学代表作《蟹工船》?这是兴之所至还是另有深意?

日本无产阶级文学 《蟹工船》“复活”现象的背后

  萨布导演电影《蟹工船》剧照 资料图片

  1.《蟹工船》的“复活”与小林多喜二热

  其实在2008年,日本便出现《蟹工船》持久热销不衰、被评论家称为“复活”的奇妙现象。新潮文库版《蟹工船·党生活者》仅在那一年就连续再版19次,共计发行54.9万册,在文学类书籍销售连年低迷的日本图书市场,这是一个极为惊人的销售数字。创下这个销售纪录的翌年,也就是大江在北京大学发表讲演的2009年,这家出版社继续再版8次,共计销售11.5万册。

日本无产阶级文学 《蟹工船》“复活”现象的背后

  萨布导演电影《蟹工船》剧照 资料图片

  引爆《蟹工船》阅读和销售热潮的导火索,应是高桥源一郎与雨宫处凛这两位作家于2008年1月9日发表在《每日新闻》上的对谈——《贫富差异的社会:08年的希望在何处?》。在这篇对谈中,雨宫处凛一针见血地指出:“今日年轻人的劳动条件之恶劣,正如《蟹工船》的逼真描写一般。有些人通过派遣公司获得工作机会,却由于收入微薄,很快便沦为网吧难民(所谓网吧难民实为诸多无家可归而只能寄宿于网吧的失业或低收入者,该词源于2007年1月日本电视台播放的纪录片《网吧难民——漂流的贫困者们》)。现在的‘新贫民’阶层惴惴不安,不知何时就会坠入赤贫状态。”此后,雨宫处凛在各种对谈和采访中多次提及《蟹工船》,仿佛化身为《蟹工船》的宣传大使。书店方则敏锐捕捉到这一动向,开始以“新贫民”“格差社会”等宣传语推销《蟹工船》,再加上日本五大报纸《读卖新闻》《朝日新闻》《每日新闻》《产经新闻》和《日本经济新闻》等媒体的推动,《蟹工船》再度走红。

日本无产阶级文学 《蟹工船》“复活”现象的背后

  萨布导演电影《蟹工船》剧照 资料图片

  受小说热销的带动,山村聪导演拍摄于1953年的黑白电影《蟹工船》,其DVD的销售也一路攀升,直冲新高。2009年7月,鬼才导演萨布起用当红影星松田龙平、西岛秀俊等演员重新改编并拍摄了最新版《蟹工船》,并在第60届柏林电影节中上映。无独有偶,幡野宽导演也制作了同名音乐剧。

日本无产阶级文学 《蟹工船》“复活”现象的背后

  《母亲——小林多喜二的母亲物语》剧照 资料图片

  此外,不仅是小说《蟹工船》,讲述作者小林多喜二生平的电影、舞台剧、著作也纷至沓来。2008年9月,由池田博穗导演的电影《抗击时代·多喜二》上映。2009年,井上厦创作了讲述小林多喜二及围绕其周围人物故事的舞台剧《组曲虐杀》,此剧亦为井上厦的绝笔之作(他在翌年4月病逝)。该剧自2009年上演后,于2012年、2019年再度上演,并收获了不少奖项。2009年,历史学家荻野富士夫编著了《小林多喜二的信》,该书以真挚笔触刻画了在黑暗时代大放异彩的小林多喜二短暂却伟大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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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论社出版《蟹工船》 资料图片

  2017年,著名的反战导演山田火砂子以85岁高龄拍摄的电影《母亲——小林多喜二的母亲物语》在日本多地上映,该电影改编自女作家三浦绫子的小说《母亲》,通过塑造一个无条件信任儿子的母亲来歌颂和平的可贵,导演在讲述其创作动机时表示,自己是想提醒日本年轻人绝对不能让日本社会倒退,绝对不可以回到战前那种只能“沉默”的时代。

日本无产阶级文学 《蟹工船》“复活”现象的背后

  《小林多喜二的信》 资料图片

  2.《蟹工船》与当代读者的共鸣

  那么,《蟹工船》及小林多喜二的“复活”在2008年之前是无迹可寻的吗?其“走红”是极度偶然的现象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早在2003年,“白桦文学馆多喜二图书馆”就在日本主办了第一届小林多喜二国际研讨会,旨在纪念小林多喜二诞辰100周年、去世70周年,众多来自中国、美国、俄罗斯、韩国的学者与日本学者相聚一堂,共同探讨小林多喜二的人生与文学。此后,在“白桦文学馆多喜二图书馆”的主办下,研讨会又分别于2005年在中国河北大学、2008年在英国牛津大学召开,这一系列以小林多喜二为主题的研究活动由日本迅速走向国际,客观上为《蟹工船》热潮的到来做了学术上的铺垫。

  与《蟹工船》热潮有着更为直接关联的,应是东银座出版社于2006年11月出版的藤生刚创作的漫画《蟹工船》,由于不像以往只在实体书店销售,而是主要集中于网络发售,收获了不少好评,销路之好出乎意料,很快便一再重版,这也从另一个角度显现出漫画+网络的组合形式与当代年轻读者阅读习惯的高度契合。

  在“2008年度U—CAN新语·流行语大奖”的十大流行语中,“蟹工船”一词赫然在列,排名第七。细究其原因,日本近年来社会贫富差距急剧拉大,失业者越来越多,民众生活得越来越苦,2008年的金融危机令日本的失业率高达5.5%,《蟹工船》所描写的社会正与当下的社会相互重叠,让诸多读者产生强烈的共鸣。

  那么,引发诸多读者产生如此强烈共情的肇因又是什么呢?

  毫无疑问,正是由于日本政府在经济上推行新自由主义,在政治上推行新保守主义而造成。

  首先,日本政府在经济上推行新自由主义以来,曾让日本人引以为傲的所谓“一亿总中流”的全民中产社会神话完全破灭,终身雇佣制开始解体,派遣、零工、自由职业等非正规劳务人员大幅增加,在2008年数量竟然高达1600万人。包括大量年轻人在内的这些非正规劳务人员收入低下,他们只能满足最低限度的生活需要,实在没有余力组成家庭、养育子女。不少年轻人毕业后便失业,难以找到正式工作,只能以打零工为生;亦有部分年轻人成为啃老族,在家闭门不出;还有些年轻人租不起房,甚至沦为无家可归只能借宿于街头网吧的所谓“网吧难民”。

  陷入如此贫困窘境的诸多年轻人生活每况愈下,很容易沦为被“社会”“家庭”和“教育”所抛弃的弱势群体,甚至沦为“自己抛弃自己”的边缘人物,从而在丧失所有希望之后走向自我毁灭的绝路。

  2007年1月,朝日新闻社《论座》曾发表一篇题为《三十一岁的自由职业者,其希望是:战争》的文章,在社会上引发了巨大反响。该文作者赤木智弘以打工为生,月薪十万日元(约6000元人民币)出头,寄居在父母家里,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十多年,30岁之后仍然不能自立,别说结婚,就连自己搬出父母家独立居住都无法实现,对自己的未来当然也就无从奢望,陷于没有任何希望的境地。他认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来自社会的偏见,大家都简单粗暴地把原因归结为自身不够努力。他在这篇文章中控诉道:自己这一代人在进入社会时就承受了泡沫经济破灭的后果,没人愿意把工作交给年轻人,就业机会少得可怜,靠损失自己这一代人的利益而构筑的表面上的“和平”社会应受到谴责。赤木甚至萌发了“希望战争到来”这种荒谬的期待。

  在当下的日本,如赤木这般陷入贫困境地并试图反噬社会从而走向毁灭的边缘人物并不少见,报复社会的案件时有发生。对此,许多学者和评论家认为,背后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日本社会近年来的急速变化,涉案凶嫌的行为表达了对社会的仇恨和被抛弃的孤独感。更为可怕的是,甚至有不少年轻人在相当程度上对凶犯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仇恨感抱有同情和共鸣的情绪。

  其次,日本政府在政治上推行新保守主义,右倾趋势愈发明显。从小泉纯一郎执政时代开始,日本政府积极营造修宪的舆论环境,屡屡鼓吹“和平宪法”早已过时,不断增加军费支出,修改或出台了一系列相关法律,为向海外派兵铺平了道路,严重伤害了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的众多日本民众。对于这些倒行逆施,日本民众连年举办各种规模的示威游行和集会,呼吁坚决守护《和平宪法》,尤其是其核心的第九条之放弃战争的条款。日本文坛领袖大江健三郎更是在日本国内外不断发表演讲,告诫人们警惕日本政府和保守势力试图复活国家主义的图谋,呼吁一千万民众共同署名反对发动战争,呼吁大家拒绝解禁集体自卫权。

  如上所述,日本民众在经济上承受着巨大生存压力的同时,还要在政治上承受着巨大的不安感,于是,数百万人重读《蟹工船》的社会现象便在这双重甚或多重的压力下出现了。因为,唯有《蟹工船》这样的小说才能给身处残酷环境中的日本民众带来些许慰藉和一丝希望。

  与此同时,随着《蟹工船》的热销,日本共产党的入党人数也开始激增,仅在2007年9月至2008年12月就新增党员1.4万名,每月新增人数约为1000名,新党员中的年轻人更是占据大多数。面对这种现象,美联社记者埃里克·塔尔玛奇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与执政的自由民主党形成鲜明对比,后者正面临党员大规模流失,党员人数从鼎盛时期的约500万人跌至眼下大约100万人。在塔尔玛奇眼中,日本共产主义运动正在书记长志位和夫的引领下实现“复兴”。不仅如此,与《蟹工船》的热销一样,日本共产党前领导人不破哲三研究日本共产党历史的著作销售也明显增加,日共领导人在议会的演讲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反响。这表明,对日本政府极度不信任的民众开始把目光投向日本共产党,觉得终于找到了可以为自己做主的政治力量。

  3.《蟹工船》的精神传承

  那么,2008年之后,《蟹工船》的热潮就销声匿迹了吗?答案还是否定的。这个“奇妙”现象直到现在也还在持续着,虽然自2011年起,受3·11日本大地震、大海啸和福岛核电站大泄漏的影响再版暂停四年,不过到2015年后又陆续再版3000册、4000册等,说明仍有相当数量的读者仍在继续购书阅读。

  其实,重读《蟹工船》的热潮并不仅限于日本国内,很快便蔓延到了世界各地。在欧洲,2009年同步出版了法语版本,2010年则在巴黎举行了专题研讨会,另外还出版了西班牙语版本、挪威语版本等多语种译本。

  作为日本的近邻,中国与《蟹工船》的渊源更为深远,一代代中国读者对这部无产阶级文学代表作非常熟悉。早在该作品问世的翌年,即1930年,我国就出版了由潘念之翻译的中译本,却很快便遭到国民政府的查禁,潘念之不得不因此而转入地下活动。新中国成立后的1955年,楼适夷重译了《蟹工船》,由作家出版社发行。1962年以楼译为底稿、金立德绘制的连环画《蟹工船》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发行。在此之前,山村聪导演的电影《蟹工船》已由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后在全中国上映,故而金立德的画风中隐约可见这部电影对他的影响。1973年是小林多喜二诞辰70周年、遇害40周年,叶渭渠重译的版本再次出版。受2008年《蟹工船》热潮的带动,2009年译林出版社新版了叶译《蟹工船》。同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由应杰、秦刚翻译的藤生刚绘制的漫画版《蟹工船》。2009年7月,在北京的鲁迅博物馆召开了题为“左翼文学的大众化与世界性——小林多喜二、鲁迅与普罗文学”的研讨会。此后还出版了林少华翻译的版本,楼译版本亦于2021年再次出版。毫不夸张地说,在中国,《蟹工船》从不曾远离我们。

  文学作品的力量经常会超乎人们的想象。在世界范围内,如此之多的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在如此之长的时间跨度里阅读《蟹工船》,他们会思考以往的社会和当下的社会,进而思考未来的社会,他们会因此发出自己的心声。

  鲁迅悼念小林多喜二的唁电是这样的:“日本和中国的大众,本来就是兄弟。资产阶级欺骗大众,用他们的血划了界线,还继续在划着。但是无产阶级和他们的先驱们,正用血把它洗去。小林同志之死,就是一个实证。我们是知道的,我们不会忘记,我们坚定地沿着小林同志的血路携手前进!”相信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会一直被阅读,小林多喜二的精神会一直被传承。

  【链接】

  《蟹工船》

  小说《蟹工船》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当时全世界的资本主义即将陷入危机,此后是长达10年之久的世界性经济大萧条。小说由一句非常有名的“喂,下地狱喽!”拉开了帷幕。

  所谓的“蟹工船”,就是一艘漂浮在海上的蟹肉加工厂。船上的临时工人来自日本各地,既有差点被炸死的矿工,也有失去土地的农民、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甚至还有学生和童工。船上的劳动环境极为恶劣,如同地狱一般,代表资本家的监工浅川为了追求产量采取各种残忍的暴力手段对工人进行压榨剥削,有些工人甚至被轻易地剥夺了生命。

  在这样的压迫之下,工人们逐渐觉醒和团结起来,自发开展罢工斗争,一度将监工浅川逼上了穷途末路。但是日本军队却在资本家的要求下前来镇压,抓走了带头人,这次罢工活动以失败告终。工人们终于彻底觉醒,看清了天皇专制的国家政权的本质。总结失败的教训后,他们重新组织力量,投入新的战斗。

  《蟹工船》发表后,不仅受到无产阶级评论家藏原惟人、平林初之辅等人著文称赞,而且在整个日本文坛引起了广泛重视,中国文坛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可以说《蟹工船》不仅是小林多喜二的代表作,也是亚洲无产阶级文学的一座高峰。

  《光明日报》( 2021年07月08日 13版)

[ 责编:曾震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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