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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境在有无间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1-12-13 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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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境在有无间

——丰子恺《红楼杂咏》漫谈

作者:陈炜舜(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副教授)

  1970年,丰子恺创作了组诗《红楼杂咏》,包括三首《调笑转踏》及三十一首七言绝句,分咏红楼人物,反映出丰氏对《红楼梦》一书的理解。三首《调笑转踏》依次吟咏宝玉、黛玉、宝钗三位主角,而其余三十一首绝句则分别吟咏一位人物。三十四首诗作中,除七绝其三十一标有“石狮”字样,其余各首皆无题目,然熟悉《红楼》者并不难猜出所咏何人。

  一部小说中,情节与人物的关系极为密切,《红楼梦》也不例外。因此《调笑转踏》三首虽然只以吟咏宝玉、黛玉、宝钗三位人物为旨,却也透露了丰氏对《红楼梦》之主题及主线之认知。三首之中,又以其一吟咏宝玉者至为重要:

  温柔乡里献殷勤,唇上胭脂醉杀人。

  怕见荼蘼花事了,芳年十九谢红尘。

  前尘影事知多少,应有深情忘不了。

  青春少妇守红房,怅望王孙怜芳草。

  芳草,王孙杳。应有深情忘不了。

  怡红院里春光好,个个花容月貌。

  青峰埂下关山道,归去来兮趁早。

  所谓“温柔乡里献殷勤”,即宝玉在大观园中与一众姊妹共同生活之状。“唇上胭脂醉杀人”,指宝玉“爱红”的毛病。但宝玉对这些姊妹,大抵都是发自内心的爱惜与尊重,所谓“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也。而大观园只是一座暂时坐落在人间的“太虚幻境”,姊妹们最终风流云散、大观园归于冷落寂寥是必然之事。宝玉十九岁时出家,固为悟道之举;而其悟道的契机,正因姐妹星散,尤其是黛玉的殒逝。故此,即使家族安排他迎娶了宝钗,他也依然置之不理,一心出家。而篇末“青峰埂下关山道,归去来兮趁早”两句,正呼应着末回贾政之语:“我心里便有些诧异,只道宝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来护佑他的。岂知宝玉是下凡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宝玉毅然出家,不耽恋娇妻美妾,从人物摹画来说,益能证成冷子兴所断言“色鬼无疑”之谬。进一步说,这也点出了丰子恺是如何认知《红楼梦》一书之主旨的:丰氏受业于弘一法师,精熟佛法,对于这层“缘起性空”之理有深刻领悟,故而强调宝玉“历劫”之重要性,足见其不周容于时人的治学精神。

  至于吟咏黛玉和宝钗的后两首《调笑转踏》,则可视为其一的延伸与补充:

  工愁善病一情痴,欲说还休欲语迟。

  绝代佳人怜命薄,千秋争诵葬花诗。

  花谢花飞春欲暮,燕燕莺莺留不住。

  潇湘馆外雨丝丝,不见绿窗谢鹦鹉。

  鹦鹉,向谁诉。燕燕莺莺留不住。

  如花美眷归黄土,似水流年空度。

  红楼梦断无寻处,长忆双眉频锁。

  芬芳人似冷香丸,举止端详气宇宽。

  恩爱夫妻冬不到,枉教金玉配姻缘。

  空房独抱孤衾宿,且喜妾身有遗腹。

  怀胎十月弄璋时,只恐口中也衔玉。

  衔玉,因缘恶。空房独抱孤衾宿。

  红楼梦断应难续,泪与灯花同落。

  小园芳草经年绿,静锁一庭寂寞。

  无论是嗟叹黛玉之“如花美眷归黄土,似水流年空度”,还是感慨宝钗之“恩爱夫妻冬不到,枉教金玉配姻缘”,皆可蔽之以“燕燕莺莺留不住”一语,与其一之“荼蘼花事了”相呼应。且众生平等,黛玉、宝钗何尝不是暂寄凡尘历劫,最终归宿仍在太虚幻境?自俞平伯首倡后,红学界向有“钗黛合一”之论。查脂砚斋于四十二回批语道:“钗玉名虽两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今书至三十八回时已过三分之一有余,故写是回使二人合而为一。请看黛玉逝后宝钗之文字便知余言不谬矣。”复观红楼梦判词、《十二曲》之《终身误》《枉凝眉》亦复如是。尤其是《终身误》中“山中高士晶莹雪”“世外仙姝寂寞林”两句,足见原作者对于宝钗乃是与黛玉等量齐观,并无贬责之意。参《调笑转踏》其三,谓宝钗“举止端详气宇宽”等语,终无恶词。盖丰氏亦受“钗黛合一论”之影响乎!

  至于三十一首七言绝句,每首分咏一位人物,但诸人物的取舍原则、排列次序则不易看出规律。笔者窃思此为丰氏随兴写成,尚未进一步考虑取舍与排序问题,然对于个别人物之属意,仍可窥测其写作动机于一斑。各首七绝就人物情节的论述往往具有新见,对冷门人物也甚为关注。以惜春为例,一般读者对她的印象是喜绘画,丰子恺正以这一点入诗。但丰氏显然看到,惜春能以抽离的方式来观照贾府的一切,因此她的画也别具意味:

  纤纤玉手善丹青,敷粉调朱点染勤。

  只恐繁华随逝水,拟将彩笔驻秾春。

  贾母虽让惜春画一幅“大观园行乐图”,但惜春的画具其实远不及宝钗的多样,画艺恐怕也不如宝钗,只是随兴消遣而已。但正如刘心武所论,贾母此举应有一种内心需求:她深知家族已经进入黄昏期,因此要把“夕阳无限好”通过孙女惜春的画笔永驻自己和家族心中。然而在前八十回中,这幅画一直没有画成。先则因为季节不对,后则总有姊妹离开,不得不一遍遍重画。不断重画的举动,恰如藏地僧人之砂画艺术,精心构造,画毕却随即扫去,以示万法皆空。即使亲身经历的繁华秾春,也只能留在记忆中,无法形诸惜春的笔墨。这对于有慧根的惜春而言,正是一种悟道的过程。可以说在《红楼杂咏》中,这首七绝是最具有概括力的一首作品。

  民初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中断言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作,此说后来得到其弟子俞平伯、周汝昌的继承,至今仍极具影响力,今人对于续书的艺术价值也颇有批评。然白先勇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因为宝玉出家、黛玉之死这两则关键章节写得辽阔苍茫,哀婉凄怆,双峰并起,把整本小说提高升华,感动了世世代代的读者”,所以“程伟元与高鹗对中国文学、中国文化,做出了莫大的贡献,功不可没”。观乎《红楼杂咏》,有关续书内容也经常涉及。最值得注意的是丰子恺对于贾政的吟咏:

  为官清正也抄家,教子严明未足夸。

  肠断荒江停泊处,潸潸别泪洒江花。

  此诗尾联所写正是一百二十回的大结局。当时贾政扶送贾母的灵柩到金陵安葬,然后返回京城,行到毘陵驿地方时在雪中遇见出家的宝玉。白先勇称誉这段“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国抒情文学的极品”。丰子恺采用先抑后扬之法,先讥讽贾政无能,却随而肯定他对宝玉的亲情。如此不仅表达了对贾政这个人物的看法,也呈现出他对续书的整体态度。

  尽管丰子恺创作《红楼杂咏》时身处患难与疾病,却仍然保持着幽默的心境。七绝最末一首,大抵是附加上去的:

  双双对坐守园门,木石心肠也动情。

  谁道我辈清白甚,近来也想配婚姻。

  石狮自然算不上什么人物,但特地补上这首,大约是为了缓和组诗中的悲剧气息。传统石狮之造型设计,正乃雌雄相配之状;且配婚姻本非不清白的举动,存此念头也不踰矩。如此见缝插针地巧妙“构陷”石狮,令人啼笑皆非,却未必不是丰氏以笑中带泪的方式向读者传递红楼悲剧意识的策略!谨效前贤遗风,以七绝一首作结曰:

  繁华一梦总阑珊。

  入画园林说大观。

  何物去来非鉴影,

  太虚境在有无间。

  《光明日报》( 2021年12月13日 13版)

[ 责编:张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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