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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 锷(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西汉戴圣编选《礼记》四十九篇,是一部孔子弟子、门人及其后学论述先秦礼制的文集,是几千年来对中华民族价值观影响极大的儒家之书。《礼记》文字简奥,仪节繁缛,汉桥仁、马融、高诱、卢植、郑玄皆注《礼记》,惟郑玄《礼记注》(下简称“郑注”)传于后世,成为汉唐以来学者研读《礼记》的不祧之祖。郑注的优点如下:
一、训诂经文。训诂是注释疏通古代语言。《礼记》难读,文意古奥,训释疏通,让人读懂,是第一要务。郑注常用“某,某也”,“某,犹某也”“某,谓某也”“某曰某”等方式诂训经文。《礼记·曲礼上》“很毋求胜”注:“很,阋也,谓争讼也。”“很”是争讼。“帷薄之外不趋”注:“行而张足曰趋。”“趋”是抬脚快走。“昏定而晨省”注:“定,安其床衽也。省,问其安否何如。”子女晚上要帮助父母铺床,早晨要向父母请安。“恒言不称老”注:“广敬。”“老”是尊称,自称“老”,是妄自尊大的表现,非孝子所当为。“广敬”是子女不仅要尊敬父母,也要尊敬他人。
郑注承继前贤,还使用“读如”“读为”“读曰”“当为”“当作”“字之误”“声之误”“某之言某也”等术语,正音释字明通假。《礼记·玉藻》“王后袆衣,夫人揄狄”注:“袆,读如‘翚’,揄,读如‘揺’,翚、揺皆翟雉名也。”袆衣、揄狄是王后之服,郑玄用“翚”“摇”为“袆”“揄”注音。《礼记·曾子问》“日有食之,不知其已之迟数”注:“数,读为速。”用“读为”破通假字。郑注用“当为”“当作”表示声误和字误,或与声之误、字之误配合使用。《曲礼上》“拾级聚足”注:“拾,当为‘涉’,声之误也。级,等也。涉等聚足,谓前足蹑一等,后足从之并。”“拾”读“涉”音,踩也。“拾级聚足”是前脚登一级台阶,后脚与前脚相并而依次登阶。《礼记·檀弓下》“咏斯犹”注:“犹,当为‘揺’,声之误也。摇,谓身动摇也。”“犹”读“摇”音。郑注“某之言某也”,以声取义,从语音说明二字意义关系。《礼记·檀弓上》“小人曰死”注:“死之言澌也,消尽为澌。”“死”即“澌”,消尽无余。郑注以声取义的方式,开刘熙《释名》之先河,为后人注解经书奠定了体式。
二、解释名物。《礼记》多载先秦名物,时代久远,难以知晓,郑玄有极强的时代观念,常用汉代物品比拟,或用方言俗语说明。《曲礼上》“羮之有菜者用梜,其无菜者不用梜”注:“梜也,猶箸也,今人或谓箸为梜提。”梜就是筷子,东汉又名梜提。《礼记·月令》“命有司省囹圄,去桎梏”注:“省,减也。囹圄,所以禁守系者,若今别狱矣。桎梏,今械也,在手曰梏,在足曰桎。”囹圄关押犯罪,东汉曰别狱。桎梏指脚镣手铐,东汉曰械。《礼记·明堂位》“夫人副袆立于房中”注:“副,首饰也,今之步摇是也。”副是首饰,东汉曰步摇。《礼记·内则》“鱼去乙”注:“乙,鱼体中害人者名也,今东海鰫鱼有骨名乙,在目旁,状如篆乙,食之鲠人不可出。”乙是鱼鳃骨,东汉时东海鰫鱼鳃骨曰乙,在眼睛旁,形状像乙字篆文,人误食之,易卡咽喉。《礼记·乐记》“治乱以相”注:“相,即拊也,亦以节乐。拊者以韦为表,装之以糠,糠一名相,因以名焉,今齐人或谓糠为相。”《明堂位》“拊搏”注:“以韦为之,充之以糠,形如小鼓。”相,又名拊、拊搏,用皮革制作,内实糠秕,用以节乐,东汉时齐人谓糠曰相。
三、梳理礼制。《礼记》是记录先秦礼仪制度的礼学经典,所载礼制,纷繁复杂,令人茫然。郑玄注解,“三礼”贯通,诸经参证,相互发明。“禘”是一种什么样的祭祀?郑注谓《礼记》之“禘”有二义:一是周天子祭天之大禘,用始祖配祭。《礼记·大传》:“礼,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郑注:“凡大祭曰禘。自,由也。大祭其先祖所由生,谓郊祀天也。”《明堂位》:“祀帝于郊,配以后稷,天子之礼也。”“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大庙。”郑注:“禘,大祭也。”《诗·商颂·长发》郑笺:“大禘,郊祭天也。《礼记》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是谓也。”二是四时之祭,四时享祭先王,夏、商称夏享曰禘,周改称为礿。《礼记·王制》:“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郑注:“此盖夏殷之祭名,周则改之,春曰祠,夏曰礿。以禘祭为殷祭。《诗·小雅》曰:‘礿祠烝尝于公先王’,此周四时祭宗庙之名。”夏商时期,天子、诸侯春季宗庙祭祀叫礿,夏季宗庙祭祀叫禘,秋季宗庙祭祀叫尝,冬季宗庙祭祀叫烝。周代改称春季宗庙祭祀叫祠,夏季宗庙祭祀叫礿。
四、保存异文。《礼记》在汉代主要以写本形式流传,各本之间,多有异文。郑注以马融、卢植本为主,参校他本,斟酌裁定,标注或本异文,凡所不从者,以“某或为某”“某或作某”存之。《曲礼上》“宦学事师”注:“宦,仕也。学,或为‘御’。”“宦学事师”是学习做官、道艺而侍奉师长。御者,迓也,侍也,“宦御”不辞,故郑不从。“席间函丈”注:“函,犹容也。讲问宜相对,容丈,足以指画也。丈,或为杖。”“席间函丈”是师生所坐两席之间容一丈距离,后用“函丈”指老师。丈是本字,杖是假借字。《玉藻》“君子之饮酒也,受一爵而色洒如也”注:“洒如,肃敬貌。洒,或为‘察’。”君子饮酒一杯,容色肃敬洒脱。察者,明也。郑训“洒如”为肃敬貌,故不从。《檀弓上》“棺束,缩二衡三,衽每束一”注:“衽,今小要衽,或作‘漆’,或作‘髹’。”衽是固定棺盖和棺身的木楔,先秦用皮条束棺,于束处设衽一。髹亦漆也,若作漆、髹,不合文意。
五、乙正错乱。两汉时期,《礼记》写于简牍,简册失联,不免错乱,郑注用“乱脱在是”“换简失其次”“烂脱失处”说明经文因简册散绝而导致的错乱。《乐记》“肆直而慈爱”注“此文换简失其次,‘宽而静’宜在上,‘爱者宜歌商’宜承此下行”。郑注认为《乐记》自“爱者易歌商”至“故谓之商”错乱严重,依据郑注,此段当乙正为:“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静、廉而谦者,宜歌《风》。肆直而慈爱者,宜歌《商》。温良而能断者,宜歌《齐》。夫歌者,直己而陈德也。动己而天地应焉,四时和焉,星辰理焉,万物育焉。故《商》者,五帝之遗声也。商人识之,故谓之《商》。”如此,则文从字顺。
六、简明扼要。郑注《礼记》,注文简洁,不辞费。据余仁仲本《礼记注》,《礼记》经文98490字,注文109813字。部分篇目,注文少于经文,卷十一包括《学记》《乐记》二篇,经文6480字,注文5485字;卷十四包含《祭法》《祭义》《祭统》三篇,经文7182字,注文5409字;卷二十有《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丧服四制》等七篇,经文5196字,注文3021字。这种“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的注本,优越性是不言而喻的。
西汉时期,“礼经”博士戴圣等传习《仪礼》,《礼记》源自《汉志》记录的“《古文记》百三十一篇”等五种。“礼经”即《仪礼》写于汉尺二尺四寸简,附经而传习之“记”抄于一尺二寸简,“记”是解“经”之文,“经”“记”地位并不相等。郑玄注《周礼》《仪礼》《礼记》后,撰写《三礼目录》一书,依据刘向《别录》将《礼记》四十九篇分属通论、制度、明堂阴阳记、丧服、世子法、乐记、祭祀、吉事等八类,把《曲礼》内容分属于吉、凶、宾、军、嘉五礼,如是分类,说明《礼记》内容驳杂。《三礼目录》《礼记注》的撰作,说明郑玄认可《礼记》,有意提升《礼记》地位,将《礼记》与《周礼》《仪礼》并列,合称“三礼”,后言礼者,“三礼”并重。汉魏以降,朝代更替,制礼作乐,宗庙祭祀,婚丧嫁娶,《礼记》皆为根据;唐代《礼记》入“五经”,宋太宗于淳化三年(992)下诏刻《礼记·儒行》篇赐予近臣和进士,《内则》被宋司马光《书仪》、朱熹《家礼》承袭,《礼记·大学》《中庸》入选“四书”,地位逐渐远超《仪礼》《周礼》,是与郑注分不开的。
宋代以来,郑注主要以刻本形式流传,有经注本、注疏本之别,经注本之蜀大字本、抚州本、余仁仲本,注疏本之八行本、和珅本、阮刻本,皆为善本。近中华书局出版《礼记注》整理本,以余仁仲本为底本,校勘诸本,吸收众家之长,甚便阅读。
《光明日报》( 2022年01月15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