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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建墩(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
《周礼》一书,在汉代初名《周官》,王莽居摄时改为《周礼》。西汉武帝时,河间献王刘德从民间获得此书,献给朝廷即被雪藏于秘府中。汉成帝时刘向、刘歆父子校理秘书,发现此书并将之著于《别录》《七略》。《周礼》在新莽时曾经立为博士,东汉时被废,但民间传习《周礼》之学者仍绵延不绝,如杜子春、郑兴、郑众、贾逵、马融、张衡等人都曾研习《周礼》,其中杜子春有《周官注》,郑众、贾逵二人分别作有《周官解诂》,马融作《周官传》,张衡曾作《周官训诂》。郑玄《周礼注》则综览前儒,兼采前注,择善而从,成为集大成之作。晚清经学殿军孙诒让赞誉《周礼注》说:“郑注博综众家,孤行百代,周典汉诂,斯其渊薮矣。”(孙诒让:《周礼正义》卷一,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页)郑玄遍注群经,尤重礼学,并为《周礼》《礼记》《仪礼》三部礼学典籍作注,“疏通《三礼》,极具苦心”(皮锡瑞:《经学通论》,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293页),使《三礼》之书合为一家之学。
在《周礼注》中,郑玄旁征博引,引经传史籍等以建构其礼学体系。郑玄乃一代博学鸿儒,转益多师,学问淹博,贯通今古文经学,旁及诸子百家、纬候数术。郑玄在《周礼注》中,称引《诗》者有五十余处,引《尚书》者有三十多处,称引《易》者有十几处,称引《春秋》及《春秋传》有五十余处。郑玄兼通《三礼》,其《三礼注》本身就是以《三礼》之文互引互证,以解经义。《周礼注》中对《仪礼》十七篇都有称引,引《礼记》诸篇更多,还引有《大戴礼记》中的《朝事》、《卫将军文子》等篇。《周礼注》引述的诸家之说范围更广。例如,《周礼·地官·乡大夫》:“此谓使民兴贤,出使长之;使民兴能,入使治之。”郑玄注引用了《老子》来解释:“《老子》曰:‘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如是则古今未有遗民而可为治。”《周礼注》引用《司马法》达十余处之多,内容涉及土地制度、车制、郊野之制、兵器制度、朝觐制度等。此外,《周礼注》中还引用有法家之说、农家之说、兵家之说、天文家、历数家之说、五行家、医方家等诸家之说以解经。郑玄受时代影响,还以谶纬来注解《周礼》并用于建构其礼学体系。谶是预卜吉凶的隐语,纬是依托并解释儒家六经的文字。东汉时期谶纬盛行,郑玄受此风熏陶,尝“博稽《六艺》,粗览传记,时睹祕书纬术之奥”(《后汉书·郑玄注》),并为纬书作注。《周礼注》中以纬解经的典型之例有“六天说”和“五精感生说”。《周礼》《礼记》中有五帝、五人帝和五官神的说法。《周礼·春官·小宗伯》云:“兆五帝于四郊。”郑玄注:“五帝,苍曰灵威仰,太昊食焉;赤曰赤熛怒,炎帝食焉;黄曰含枢纽,黄帝食焉;白曰白招拒,少昊食焉;黑曰汁光纪,颛顼食焉。黄帝亦于南郊。”此注是据《河图》《春秋纬元命苞》《春秋纬文耀钩》《易纬乾凿度》等纬书以为说。郑玄认为,天上有五精帝(苍帝曰灵威仰,赤帝赤熛怒,黄帝含枢纽,白帝白招拒,黑帝汁光纪,另加天皇大帝耀魄宝,即六天),下有五人帝,乃是其母感五帝之精受孕而生,五人帝是五天帝之子。五人帝之下有五官,五官死后为五人神,祭祀时五人神各自配食其帝(句芒配太昊,祝融配炎帝,后土配黄帝,蓐收配少昊,玄冥配颛顼)。郑玄用“六天说”“五精感生说”建构起了一套神学体系,并以此贯通解释《三礼》中的相关神灵。
郑玄《三礼注》虽然博综今古文经学,兼采诸家异说,然并非是杂采,而是以《周礼》古学为主,以《周礼》为宗。郑玄认为《周礼》是周公所作,是治国安邦的大经大法,他在注《周礼·天官·冢宰》“惟王建国”时明确说道:“周公居摄而作六典之职,谓之《周礼》。营邑于土中,七年致政于成王,以此礼授之,使居雒邑,治天下。”郑玄意图“念述先圣之元义,思整百家之不齐”(《后汉书·郑玄传》),故会通群经以解《三礼》。郑玄《周礼注》与其《仪礼注》《礼记注》是一整体,但三书的地位并不是等同的,在郑玄的礼学体系中,《周礼》具有主导地位,是不可怀疑的“礼经”。《礼记·礼器》有“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之说,郑玄注谓:“经礼谓《周礼》也,《周礼》六篇,其官有三百六十。曲犹事也,事礼谓今礼也。礼篇多亡,本数未闻,其中事仪三千。”郑玄因为《周礼》职官有三百六十,与《礼器》所言三百之数偶合,于是以《周官》为经礼,而将《仪礼》视作曲礼。《周礼·天官·膳夫》云“王日一举,鼎十有二,物皆有俎”,而《礼记·玉藻》则云“天子食,日少牢,朔月大牢”,二书记载的礼数不同。弟子赵商对此发问,郑玄回答说:“《礼记》,后人所集,据时而言。或诸侯同天子,或天子与诸侯等,所施不同,故难据也。《王制》之法,与周异者多,当以经为正。”(《礼记·玉藻》孔颖达正义引《郑志》)当《周礼》与《尔雅》记载矛盾时,郑玄则维护《周礼》的主导地位。郑玄答弟子张逸问说:“《尔雅》之文杂,非一家之注,不可尽据以难《周礼》。”(孔颖达《毛诗正义·凫鹥》所引)郑玄主张,《周礼》为经,经可以正别书,而不能据别书以难《周礼》。
《三礼》记载的礼乐典制,矛盾歧异之处较多,郑玄既以会通为旨,则必须加以整合,郑玄的原则是以《周礼》为准来调停《三礼》记载的歧义。遇《周礼》与他书记载矛盾者,郑玄辄以与《周礼》相同者为周制,歧异者则解释为殷商之制或夏代制度,或以先王之制来弥缝之,从而维护《周礼》的大纲大法地位。例如:《礼记·王制》说:“天子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郑玄注:“此夏制也。《明堂位》曰:‘夏后氏之官百。’举成数也。”《礼记·曲礼上》:“天子建天官,先六大,曰大宰、大宗、大史、大祝、大士、大卜,典司六典。”郑玄注:“此盖殷时制也,周则大宰为天官,大宗曰宗伯,宗伯为春官,大史以下属焉。”另如,《礼记·明堂位》说:“有虞氏官五十,夏后氏官百,殷二百,周三百。”郑玄注:“周之六卿,其属各六十,则周三百六十官也。此云三百者,记时《冬官》亡矣。《昏义》曰:‘天子立六官,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凡百二十。’盖谓夏时也。以夏周推前后之差,有虞氏官宜六十,夏后氏宜百二十,殷宜二百四十,不得如此记也。”郑玄认为《周礼》三百六十职官之数乃周公之制,而《礼记·昏义》所记官制则为夏代之制,由夏和周制推测,他认为《明堂位》对官制的记载是错误的。总体上来说,郑玄遵信崇尚《周礼》,认为此书为“周公致太平之迹”,《周礼》所载为可信之制,当《周礼》与别书歧异时,则以《周礼》为是,而其他与《周礼》不合者则以《周礼》为准调停融通异说,以建构其新的礼学体系。
郑玄在建构其礼学体系时,苦心孤诣会通《三礼》,弥缝异说,然《三礼》中矛盾之处的形成原因比较复杂,有的也不可调和,因此《周礼注》难免会牵强附会,对一些礼制的诠释也难以圆融无间。如清人皮锡瑞所说:“郑君以《周礼》为经,《礼记》为记,其别异处皆以《周礼》为正,而《周礼》自相矛盾者仍不能弥缝。”(皮锡瑞:《经学通论》,第322页)虽然郑玄的礼学体系存在牵强附会、难以自圆其说等不足,但总体上,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后汉书·郑玄传》),实现了经学的“小统一”。郑玄打破今古学之界限,冲破家法之藩篱,以《周礼》为纲,会通《仪礼》《礼记》,形成了自己的礼学体系,为后世学者所宗,以致后世有“礼是郑学”之说,影响深远。郑玄《三礼注》在中国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光明日报》( 2022年01月15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