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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冠文(复旦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心古籍整理研究所副研究员)
人称“山中宰相”的陶弘景在《答谢中书书》一段优美的山水描写后论道:“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这篇书札写于梁代中后期,若从此向前追溯,文学史上曾出现过众多模山范水的作品,包括康乐公谢灵运前后的石崇、孙绰、王羲之、慧远、陶渊明、鲍照、江淹等的诗文创作,陶弘景当时所能读到的精彩之作远非现在所能想望。那么,他为何会如此推崇谢灵运呢?答案或即“能与其奇者”五字。这五字其实包含了两点值得关注的信息:一是“奇”字,即山水本真之奇异;二是“能与”两字,“与”有称许之意,“能与”即有能力用语言文字给予称许。因此,“能与其奇者”不但要能够发现山水之奇,还要有足够的文字表达能力称颂出山水之奇。
(一)
谢灵运《山居赋》曾对西晋之前的山水审美作过批评,认为仲长统和应璩所希求的良田美宅,历代帝子王孙豪贵们占有的山川苑囿,均被表现为域中极富丽之地,这些山水其实只是畋游欢宴之场。东晋开始的山水书写在纵放宴游之外,增添了以山水澄怀味道或玄想证悟的功能。如王羲之《兰亭诗序》记述众名士在山水相映的清和自然中饮宴赋诗,与石崇金谷集会的赫然势焰迥异,兰亭集会展现了雅士之风。王羲之既对之前石崇等山水书写中的丝竹管弦之乐予以否定,也未提汉代张衡、仲长统等所谓的弋钓之娱。孙绰《游天台山赋》、顾恺之《画云台山记》则将山水作了超越域中的阐发,庐山诸释子《游石门诗序》将石门之游的宗旨归于在神丽之境中证悟体道。总而言之,山水无论被作为畋游欢宴之场,还是仙境或玄想证悟之境,作者本意尚未落在山水本真之美上。
东晋至刘宋,随着奇山异水自然之美逐渐被揭示,之前发展起来的山水作为欢宴之地、仙境、玄思证悟之场的功能,在谢灵运作品中虽还有具体而微的体现,但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仙境的情结为例,谢灵运作品中虽仍有仙人仙境的意象遗存,但前代文学中一些著名的仙人仙境却常被作为山水流连时求索、怀疑、幻灭的对象。如他从永嘉回故乡始宁途中所作《归途赋》,便曾记叙自己在缙云逗留以搜寻黄帝遗迹的过程。不过他已不再执着于黄帝升仙一事,赋文“漾百里之清潭,见千仞之孤石。历古今而长在,经盛衰而不易”,便是强调唯有这片千仞高的孤石,无论时间变迁和人世盛衰,岿然屹立在缙云山中。对仙人仙境的质疑与幻灭在其《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诗中最为典型。该诗开头直到“邈若升云烟”句,与之前论及的孙绰《游天台山赋》、顾恺之《画云台山记》、庐山诸释子《游石门诗序》相比,都是一个思路,无非描写所登游之处非同寻常的奇异险绝景象,以至作者不畏艰难登顶后,仿佛升到云烟之上。但至“羽人绝仿佛,丹丘徒空筌”一联,谢诗开始与前代类似意境分道扬镳,如屈原《远游》之突显羽人和长生不老之乡(“仍羽人于丹丘,留不死之旧乡”),以及孙绰《游天台山赋》之寻求羽人之踪和长生不死之福地(“仍羽人于丹丘,寻不死之福庭”)。在谢灵运的山水世界中(梦境除外),再也无法寻得羽人和丹丘,连图牒和碑版都踪迹全无。
他的山水书写开始将重心放在寻求奇山异水的过程,这种“异”非再是玄想的仙都或神丽之境,而是山水自然本身的神奇灵异之处。如“漾百里之清潭,见千仞之孤石”(《归途赋》),“铜陵映碧涧,石磴泻红泉”(《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晨策寻绝壁,夕息在山栖。疏峰抗高馆,对岭临回溪”(《登石门最高顶》),等等。他不再如张衡、石崇他们那样描写人在山水中的宴嬉和弋钓之娱,也不再如王羲之、庐山诸释子那样将山水强调为遣怀悟道之场,他的山水世界与纷繁喧嚣的欲界相反,主体部分是空、水或水月相映的本真澄净的世界,山水之游包括欣赏动植物的形状样貌和音声,包括各种前人未曾关注到的“细趣密玩”,作者努力将身心融入那个鲜明朗畅的纯净世界。
在昭揭自然中质有而趣灵的新奇风景时,谢灵运不但自欣于遇合山水林峦之美,还自得于对这些曾经只能孤芳自赏的林泉景致的发现。这种对山水本真之美的发现,且以山水知己自居自得的现象,实集中体现了晋宋山水文学发展的一种趋势。谢氏之前或同时的袁崧、陶渊明、释慧远等人都曾留下类似的文字。如袁崧《宜都山川记》叙及西陵峡云:“常闻峡中水疾,书记及口传,悉以临惧相戒,曾无称有山水之美也。”在袁崧看来,这些书记和口传之人便未能领略西陵峡的美异之处。不但欣喜自己能够揭橥西陵峡非同寻常的奇观,他还提到“若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释慧远等人之记述庐山石门(《法师游山记》),陶渊明之记叙曾城(《游斜川诗序》),文字中均含有类似的意味。
东晋开始发展出的这种欣赏山水本然之美异且以山水知己自居的趋势,在谢灵运诗文中蔚为大观。其《登江中孤屿》诗“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石室山》诗“清旦索幽异,放舟越坰郊。苺苺兰渚急,藐藐苔岭高。石室冠林陬,飞泉发山椒。虚泛径千载,峥嵘非一朝。乡村绝闻见,樵苏限风霄……灵域久韬隐,如与心赏交。合欢不容言,摘芳弄寒条”,等等,都有寻异到发现美异过程的描写。这些奇观总是隐藏在牧子渔夫足迹都难至的地方,千古空自峥嵘,现在突然被人赏识,灵奇之域与作者之间的“合欢”之喜可以想见。
(二)
《世说新语》刘孝标注引《法师游山记》载释慧远语:“传闻有石井方湖,中有赤鳞踊出,野人不能叙,直叹其奇而已矣。”此类表述其实触及六朝山水文艺的一个重要特征,即其时的山水审美主体几乎都是文化精英,朴质的乡野之人虽认为石井方湖赤鳞踊出现象很神奇,却无法将此叙写出来。谢灵运则不然,这位《世说新语》记载到的魏晋最后一位名士(陈寅恪语),在慧眼识得山水本真之美后,虽然清醒意识到言不尽意,还是试图用文字尽力将宏阔境域里山水世界的种种细趣密玩叙写出来。以其《山居赋》描绘始宁居所周遭风景的一节文字为例:在北山极顶之处修葺室宇,开门便可望见南山高峰,重叠的山崖尽入眼帘,明净的湖泊就在窗前。馆室门楣在丹霞的照映下分外红艳,梁椽因为碧云相触格外鲜明。山顶馆室位置之高可见流星从上往下疾驶,鹍、鸿一类大鸟振翼高飞都无法企及,何况是燕雀一类小鸟轻飞!一旁涌出的泉水在东檐侧缓缓流动,对峙的峭壁耸立于西侧屋檐承溜处。修竹枝叶繁盛,灌木茂密幽深。藤萝四处延展攀援,鲜花芬芳袭人,娇美秀丽。日月之光从枝柯间投射,风露清气在山湾处弥散。
与之前文学中的山水描写相比,谢灵运的山水世界明显更具体灵动,不仅包括“水石、林竹之美,岩岫、隈曲之好”,还包括稀见前人写及的令山水更加幻异多姿的日月风露云霓等现象。尽管有时叙写繁复到令人感觉冗长“塞滞”(钱锺书语)的程度,谢灵运仍一再对自己未能具记山水中的“细趣密玩”表示遗憾。与陶渊明在闲闲几笔的写意式表达后便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收束相比,谢灵运叙写山水时总是努力用文字描绘出各种感觉器官所能感知到的美好物象。虽然他的作品在后世褒贬不一,但谢灵运对山水本真之美的揭橥与尽力叙写,一直启发着其后的山水文学创作,即使是今人不乏微词的《山居赋》,其对始宁山水巨细靡遗的叙写,也曾嘉惠南朝及后来的山水诗文书写,在结构经营、意象撰构以及遣词造句方面,均为后世不断取用的源泉。
因此,陶弘景之高赞谢灵运对山水“能与其奇者”意味深长,推许他既具发现山水本真之美的慧眼,堪称山水知己,又能够用恰切的文字充分抒写山水本真之美。正是这两点,奠定了谢灵运在山水文学史上的突出地位。
《光明日报》( 2022年08月29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