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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冠噪鹛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3-06-02 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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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态文学】

  作者:傅 菲(散文家、乡村研究者)

  三只蓝冠噪鹛在瓦屋顶的落叶堆啄食。叶是樟树叶,有着红黄的斑斓。暮春,大地泛着滔滔绿意,蒲儿根举起了金黄的花朵,野蔷薇爬满了墙垣。樟树初发的新绿,涌上枝头,格外招摇。新叶初发,旧叶飘落,叶落在屋顶上,铺了厚厚一层。二十余只蓝冠噪鹛在江西婺源县太白镇曹门村吴新爱屋后的百年老香樟树上翻飞、鸣叫、觅食。我隐藏在三楼南窗,看着又有四只蓝冠噪鹛落在瓦屋顶上,其中一只衔着一片樟树叶飞向斜横出来的樟树枝,另两只快速地啄食。冬季落下来的樟树籽,尚未霉变、腐烂,果肉厚实。它们在吃樟树籽。它们跳着,扇起绚丽的翅膀,翘着脑袋,耸起蓝灰色的顶冠,嘀呴嘀呴,低声鸣叫。它们就像一群鲜衣少年,黑色的眼罩如同一副遮阳镜,喉部的鲜黄色像一朵领结,褐色的上体显得结实健壮;尾端黑色而具白色边缘,腹部及尾下由黄色而渐变成白色,构成了少年的青春底色。它们活泼、娇俏、欢快。一群无忧无虑的少年。

蓝冠噪鹛

插图:郭红松

  樟树约有二十米高,冠盖有一亩之巨,树下是稀稀落落的杂草,一道栅栏与曹门小学相隔。樟树东侧是三块烂田,漂着一层浮萍和烂草,被民房、菜地包围。枇杷树、柚子树、桂花树、枣树、梨树、石榴树、无花果树、桃树,从民房屋角高耸出来,浸透了春意,湿漉漉的。

  蓝冠噪鹛是前天——4月19日来的,迁飞的路上受到了惊吓,“一天窝在树上,不叫不飞。”吴新爱压着嗓子说。

  “是因为暴雨吗?”我问。

  “应该是受到猛禽攻击。它胆小,吓慌了。”吴新爱说。她说话的声音很低,生怕惊动了玻璃窗外的蓝冠噪鹛。这几年她去县城带外甥,但每到4月中旬就回曹门,等着蓝冠噪鹛到来,日夜守候。每天早晨,蓝冠噪鹛把她叫醒,她披衣起床。她数树上有多少只蓝冠噪鹛,看它们营巢,看它们孵卵,看它们试飞,看它们回迁去了山林。

  曹门有数十棵高大的老树,但蓝冠噪鹛只在她屋后的樟树营巢。吴新爱说:“昨天,蓝冠噪鹛出来吃食了,几乎不鸣叫。今天,蓝冠噪鹛鸣叫,但还叫得不热闹。它们的情绪很不稳定。再过两天,它们就该喧闹了,喋喋不休。”

  1999年5月,有一个广州记者来到曹门,见了樟树上嘀呴嘀呴叫的鸟,对开杂货铺的吴新爱说:“你家是个风水宝地,这种鸟是稀世之鸟。”

  这种黄腹蓝冠的鸟,曹门人管它叫黄鸟。黄鸟每年4月中下旬来到樟树上营巢,到了7月底8月初就不见了。吴新爱很吃惊地看着挂着照相机的记者,说:“稀世之鸟就是全世界也很少的鸟吗?它叫什么名字呢?”

  “黄喉噪鹛。它们在地球上消失几十年了。”记者说。记者给吴新爱的女儿拍照,给她照全家福,给樟树拍照。记者对她说:“你好好看护它,你就功德圆满了。”

  说起这件事,吴新爱充满了遗憾。她没有问记者的名字,也没有留下记者的联系方式。但她始终没有忘记记者的话:稀世之鸟,好好守护。

  1996年春,她孩子刚出生不久,黄鸟第一次来到大樟树,在她家杂货间屋顶吃食,在屋顶上的树杪筑巢。黄鸟还来到过道找东西吃,嘀呴嘀呴,天天鸣叫。曹门是鸟爱聚集的地方,大树多,老树多,竹林多,枫杨树沿着乐安河岸高高扬起。谁会想到在街边、在过道、在竹林、在菜地、在烂田、在稻田、在树林、在垃圾堆,吃虫子、吃草籽、吃果肉、吃谷物、吃饭粒的黄鸟,是稀世之鸟呢?

  在太白镇,蓝冠噪鹛还有另两个繁殖地:湖田自然村、五店自然村。2023年4月21日,我去那两个村察看,并无蓝冠噪鹛。它们还在迁飞的路上。湖田村有一处树林,以白杨、樟树、香叶扁柏等乔木居多,约有数亩地。林外是民房、小河汊、废弃的养殖场和菜地。一条进村的小路穿过树林。树林太密,松鸦四处飞,鸣啼不止。这是松鸦在求偶,择高冠营巢。

  与曹门一样,湖田、五店都是临乐安河的小村子,民房被树林包围,有自然而生之感。在曹门河边的桂竹林,蓝冠噪鹛在林下斜坡,啄食地莓、蛇莓。莓已成熟,鲜红欲滴。街边的一棵柚子树上,十余只蓝冠噪鹛在啄柚子花里的虫子。人从树下走过去,它们也不飞走。

  许多种鸟,与人亲近。如麻雀、鹩哥、白鹡鸰、白头鹎、黑头鹎、山斑鸠、珠颈斑鸠、鹊鸲、大山雀、乌鸫、长尾缝叶莺、红嘴相思鸟、家燕等。它们生活在离人较近的地方,甚至到屋里吃食,在阳台、窗户、天台营巢。甚至普通鵟也会来到高楼上的洞穴或窗户营巢。吃食、嬉闹、求偶,蓝冠噪鹛不避人。在营巢时,对人保持警惕。

  蓝冠噪鹛初来的头七八天,吴新爱拒绝外人进屋子,更不允许任何人去二楼阳台观鸟。这是蓝冠噪鹛的营巢时间,不能受到人的近距离惊扰。瓦屋顶上的两枝巨大斜枝,是它们理想的营巢之所。数十支旁枝,有长长的树杪,绿叶婆娑。巢就营造在绿叶簇拥的树杪上。赤腹松鼠上树,爬到树杪,受不了重力,坠了下去。赤腹松鼠捕捉不了幼鸟。

  在4月中下旬到7月底8月初的繁殖期,蓝冠噪鹛与人有共生关系,吃树上的水果,吃菜虫,吃落在地上的谷物和饭粒。据婺源森林鸟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中心的杨军老师说,蓝冠噪鹛每年来到中云镇政府院子的老樟树营巢,在树下杂草地吃浆果、吃蚯蚓,在食堂水沟洗澡。几年前,院子硬化了,蓝冠噪鹛再也不来了。杨军从事鸟类保护工作二十余年,他认为,对蓝冠噪鹛最好的保护就是保持自然环境和生活环境的原生态。

  何谓稀世之鸟?即极珍贵、极稀有、极度濒危的鸟。蓝冠噪鹛全球仅存200余只(据江西农大鸟类学家调查,约250只)。1919年,法国传教士A.Riviere在婺源获取了3个蓝冠噪鹛标本。传教士随后将标本送至上海徐家汇自然博物院。博物院院长柏永年将其中两个标本送给了法国,保存在了巴黎的国家自然博物馆。时任法国鸟类学会会长麦尼高依据这两个标本命名了一个鸟类新种,这就是蓝冠噪鹛。1923年之后,再也没有发现它的踪迹。鸟类学家认为蓝冠噪鹛很有可能灭绝了。

  1992年,在香港鸟市,一位鸟类保护者发现一只蓝冠噪鹛混在画眉中。他推测这只蓝冠噪鹛很有可能来自婺源,并把讯息反馈给林业部。林业部立即联合中科院动物所派鸟类学家寻找。

  2000年5月,婺源县的鸟类专家郑磐基、洪元华终于在秋口镇石门村发现了蓝冠噪鹛。这次发现,纯属“意外”。洪元华长期扎根乡野,具有听音识鸟的能力。他去石门,听到了“嘀呴嘀呴”的鸟叫声。这是他从没听过的鸟鸣。他和郑磐基驻扎在石门半个月,确定它就是消失了近百年的蓝冠噪鹛,震惊了自然科学界。2012年蓝冠噪鹛被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ver3.1——极危(CR)。

  蓝冠噪鹛学名最早是由法国鸟类学者M[~符号~]n[~符号~]gaux命名,国内对该物种并不了解,因此一直没有中文名。该物种被发现后,许多学者探讨了它的分类地位,或将之列为黄喉噪鹛的婺源亚种,或支持将其作为一个独立的物种。

  2006年,英国鸟类学家N.J.Collar从形态学角度,将蓝冠噪鹛列为一个独立物种,以英文命名。中科院鸟类学家何芬奇表示赞同,并将“黄喉噪鹛”改为“靛冠噪鹛”。2017年,郑光美院士在《中国鸟类分类与分布名录》中将该物种由黄喉噪鹛的婺源亚种改为独立物种,并根据英文名将其定名为“蓝冠噪鹛”。

  1956年,鸟类学家郑作新在云南思茅采集到了蓝冠噪鹛。2017年出版的《云南省生物物种红色名录》正式宣布蓝冠噪鹛在云南省灭绝。灭绝原因不详。婺源是蓝冠噪鹛的模式产地。思茅怎么会有蓝冠噪鹛呢?据杨军推测,在倒数第三次冰期,蓝冠噪鹛分成两支,一支向西南退居形成了蓝冠噪鹛思茅亚种族群;而另一支则向江西婺源低海拔的丘陵谷地退避,形成现今的蓝冠噪鹛指名亚种族群。

  石门村处于星江南岸,村外就是婺源胜景“月亮湾”。蓝冠噪鹛就在河埠头的一棵枫杨树上营巢。枫杨树龄百年,与一棵古樟树一同斜出河面生长,覆盖了半个河面。树下凉亭里,七十多岁的俞氏老人护着栏杆,不让外人进河洲。这里是饶河源湿地,外人不得随意进入。蓝冠噪鹛的繁殖季,不能受到非自然因素惊扰。蓝冠噪鹛是集群繁殖的森林鸟类,共同选择巢区,在高大乔木(如樟树、枫杨、意杨树、朴树、枫香、糙叶树等)集中营巢,它会在一个区域长期生活,进行短途的垂直迁徙。

  蓝冠噪鹛体型较小,在营巢、孵卵、育雏时,却十分凶猛。在石门,松鼠去探鸟巢,欲抢鸟蛋,亲鸟鼓起翅膀,扬起尖尖的喙,啄松鼠。松鼠落荒而逃。“为母则刚”,鸟类也是这样强悍不屈。

  求了偶,鸟夫妻开始营巢,衔来枯枝,一圈圈垒起来,形成一个大杯状,铺以软枯草垫巢室。吴新爱说:它们筑巢很快,两三天就完工了。一窝孵卵两到四枚,卵呈白色,孵化期十余天。

  没有求到偶的蓝冠噪鹛,继续往星江下游集群、迁徙,去往太白。

  问俞氏老人:今天鸟洗澡了吗?

  老人答:上午洗了,下午洗澡时间还没到呢。

  蓝冠噪鹛是爱干净的鸟,每天上午9:30到10:30、下午3:10到4:30,要去河中浅水区洗澡,扎水、抖羽毛,洗得水花四溅。

  老人站起身,用手指了指,说:那两个河湾僻静,鸟就在那两个地方洗澡,可快活了。

  鸟在枫杨树上营巢,留宿之地却在一公里之外的乔木林。若不护巢,蓝冠噪鹛在异地夜宿。它们高声鸣叫,此起彼伏。

  到了7月底,蓝冠噪鹛飞回山林。去了哪座山呢?无人知晓。繁殖时,它们集群;繁殖期结束,它们分散而去,下落不明。可能去了大鄣山,也可能去了文公山,就此隐去踪影,远离人类。吴新爱回到了县城,买菜烧饭、接送小孩、跳广场舞。无事了,她刷手机照片。手机里蓝冠噪鹛的照片有千余张,有从树上飞舞而下的,有喂食的,有求偶的,有嬉闹的,有驱逐猛禽的,有旋飞的,有雏鸟张嘴乞食的。刷着刷着,她盼望曹门水淋淋的4月快点再次来临。神圣的季节,值得期盼。

  《光明日报》( 2023年06月02日 14版)

[ 责编:董大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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