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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
作者:李玉兰(光明日报主任记者)
江南阴雨绵绵的午后,在景德镇高新区新都民营陶瓷园115号,见到邓希平的一瞬间,我就理解了她为什么会被称为“颜色釉女王”。在传统的科研和艺术语境下,“女王”这个词很少见。科研人员的自信和从容、艺术家的灵动和热情、时代和经历赋予的拼搏感以及一头利落短发带来的硬朗劲儿,在她身上混合为一种独特的气质。
作为国家非遗项目“景德镇传统颜色釉瓷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邓希平先后获得“中国好人”、全国三八红旗手等荣誉称号,走过的道路可谓流光溢彩,她在泥与火交融的变化无常中,抓住了美的绝代风华。
想学物理,被录取到化学系,分配到上海,却去了景德镇。外乡来的优秀女大学生,触摸到陶瓷文化的核心
黑底小碎花的衫子外面套一件白色短袖,随意而得体。
“我们到三楼去聊吧,一楼人多,有些吵。”这位82岁的老人拿起两个小茶杯,拎着一个茶壶,带我走上三楼,毫无龙钟之态。
一路经过二楼和三楼的展室,那些钧红、郎红、祭红、美人醉、影青、乌金、釉里红、窑变花釉、三阳开泰、玫瑰紫、瓜皮绿等传统颜色釉作品,以及凤凰衣釉、火焰釉、雪花釉、紫罗兰釉、荷莲绿釉、变色釉、结晶釉等创新颜色釉作品,每一个名字都令人浮想联翩,随便一件拿出去都足以引起惊叹。此刻,它们静静地待在展示柜里,看着创作者走过。
插图:郭红松
倒一杯茶,邓希平聊起五六十年前的往事。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照片,是1979年国家领导人接见中华全国青年联合会第五届委员会第一次会议全体委员的合影,那时的邓希平风华正茂。
“我本来想学的是物理,但是被录取到了化学系。”
1942年,邓希平出生,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家里七个孩子,老六邓希平一心想学物理。
“开始我以为是因为成绩不够被调剂到化学系,但是一到化学系就做了学习委员。原来是当时化学系女生多,系里希望录取几个优秀的女学生干部。”邓希平就这样与物理学失之交臂。在后来的经历中,因为太优秀而被挑选到偏离自己预期岗位的事情还发生过不止一次,她毫不介怀。
1965年,邓希平从武汉大学化学系毕业,被分配到当时轻工部陶瓷研究所搞理化分析,研究所本来在上海,邓希平8月份要报到的时候发现,研究所已经整体搬迁到了景德镇。
“当时全家只有我爸爸一个人高兴,他是江西兴国人,他高兴终于有一个孩子要回到江西工作了。”
但是,武汉大学还从来没有学生直接分配到景德镇过,管理分配的老师不知道从武汉到景德镇要怎么走,他给邓希平建议了一条肯定能到达的路线:从汉口坐船到九江,从九江坐火车到南昌,从南昌坐班车到景德镇。“哪里晓得他这个路线图害我走了三天两夜,灰头土脸地到了景德镇。”谈起这段旅程,邓希平唏嘘当年的交通条件。随着邓希平一头扎进瓷都景德镇,她的人生剧本已经在此时改变。
制瓷技艺传承了千年的景德镇,已经形成深厚的文化积淀,一个外乡来的学化学的女大学生,不会有人觉得她能和景德镇瓷器发生什么关系。更不会有人想到,后来她能够解决景德镇制瓷工艺在现代化道路上的技术问题,能够烧制出只在诗词和记载中留下只言片语的“绝品”,她的作品能够代表景德镇瓷器在新时代的高度,甚至邓希平这个名字本身就成为景德镇陶瓷文化的组成部分。
新分来的五个大学生,进入所里的实验工厂学习陶瓷生产全过程,邓希平是组长。一年后,锻炼学习完成,其他人回到科室成为助理工程师,邓希平被留在颜色釉组做学徒。
“釉”,是制瓷的核心技术。景德镇的颜色釉工艺以往都是家族相传,只有配釉的秘诀,没有相关技术资料,每一家每一代选一个人学习,一般也只会一两种釉料配比。陶研所给这些老师傅优厚待遇,换来青年技术人员的学习机会,优秀大学生邓希平就这样触摸到了景德镇瓷文化的核心。
景德镇制瓷有72道工序,邓希平跟着师傅从跑山头找矿开始,辨认土石,到中药铺辨认药材,乃至珍珠、玛瑙、金银……用手摸、用眼睛看、用舌头尝,直到不用标牌就能识别各种白色的矿石粉末。
烧瓷自然离不开窑炉,窑工们忍受着“女人下窑会倒窑”的迷信说法带来的不适感,邓希平忍受着窑洞里高温下全是男人光膀子汗流浃背带来的不适感,学习坚定地进行了下去。
幸好进行了下去。邓希平在颜色釉领域所达到的高度,无疑与这一段学习经历有关,她是最后一批用这种模式学习颜色釉技艺的科研人员之一。
她从“应力”的角度入手,解决了钧红釉的问题,从“光”的角度入手,让失传千年的唐代“秘釉”华美再现
从事颜色釉瓷器烧制这一极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工作,恢复了失传上百年的颜色釉品种,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景德镇传统颜色釉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以她名字命名的工作室和陶瓷艺术馆……这些表述极容易让人将“邓希平风格”等同于传统风格。而事实上,邓希平是一位具有鲜明现代风格的艺术家。
量产、技术、改进、解决问题、成本……这些是她的常用词语。高温色釉国营瓷厂技术厂长、高温色釉国家级专家才是她最准确的定位。
邓希平恢复了很多失传的工艺,创新了40多种颜色釉,烧制出的颜色釉瓷器品种达1000多个。“我们要做的事情是把古代的技艺重现,让它为现代服务。吸收传统的精华,目的是做现代的东西。”
1968年,轻工部陶研所解散。1972年,下放干部重新调回,邓希平正式进入景德镇建国瓷厂。在御窑基础上改建的建国瓷厂,是当时景德镇“十大瓷厂之母”。邓希平和两位原来陶研所的颜色釉师傅一起组成了建国瓷厂的颜色釉试验组。实验室从无到有艰难地搭建起来了,却并不是特别被需要。
量产颜色釉瓷器太难了。拥有一批各怀“绝活”的传统老工匠,景德镇“第一瓷厂”却只有“钧红花瓶”这一种颜色釉主导产品。这些老工匠都集中在原来的陶研所,用陶研所的实验窑生产,成功一件就会成为收藏品,失败则一无所得。
其实从明代景德镇有御窑起,民窑就没有做颜色釉的,因为烧不起,赔不起。
“颜色釉瓷的成品率太低。”最初,建国瓷厂的同事们不觉得邓希平能够烧制出新的颜色釉作品,连去成型组要个坯都舍不得给。
1973年,建国瓷厂的钧红花瓶由手工成型改为注浆成型,胎体变薄,无法承受钧红釉发纹产生的应力,烧出来的瓷器全破了,颜色釉车间停产。注浆成型工艺是技术革新,不能倒退,厂领导决定从釉料上解决问题。全厂试了两个月,连景德镇民间老师傅祖传的“镇惊粉”都找出来试过了,不行。
“瓷都”景德镇第一瓷厂最重要的盈利产品停产,这个问题给建国瓷厂带来巨大的经济和社会压力。
当时厂里只是安排邓希平配合老师傅做各种颜色釉配方试验,并没有把解决问题的希望放在她身上。在多次失败后,邓希平采用逆向思维方式,放弃让钧红釉少发纹的思路,转而让它多发纹,让裂纹更细更密,让应力在坯体上均匀分布开。邓希平重新做了配方。
当时厂里的压力已经大到来不及做中试,直接让颜色釉试验小组负责投产,这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情。所幸,又一次成功了,这一批瓷器竟没有一件烧破的。
这件事奠定了邓希平在建国瓷厂的技术地位。
事实上,这次成功也证明了邓希平从事颜色釉科研工作的能力。将传统技艺和现代工艺结合,开创新的路子,这为她以后在高温颜色釉领域的一系列成就埋下伏笔。
也许有读者会想起,文章开头,邓希平是个一心想去学物理的小姑娘。是的,她从解决“应力”的角度入手,解决了钧红釉的问题。后来,她从“光”的角度入手思考,让失传千年的唐代“秘釉”和只在诗句中出现过的明代“流霞盏”华美再现。
错失的青春理想并没有带来忧伤,相反,理想一直在陪伴着她的成长。
1978年,62#无铅钧红釉问世,解除了颜色釉生产工人铅中毒职业病威胁。
1985年,大件郎红釉新配方,获国家科技进步奖。
1989年,陶瓷彩虹釉,获国家发明奖。
1990年,彩虹釉艺术瓷盘,获尤里卡国际发明博览会金奖。
1991年,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1992年,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全国先进女职工。
…………
1995年,管理弊端带来的问题积重难返,建国瓷厂改制。
当时邓希平53岁,是副厂长、总工程师,快要退休,邀约她的地方也很多,但是她一手组建的建国瓷厂颜色釉研究所无人承包。承包要发工资,研究所人员年龄大、工资高,没有直接的产品和生产设施……眼看研究所可能面临解散,邓希平舍不得已有的成果和正在进行的项目,承包了科研所。
她经常从零开始,化学系的大学生从跑山头开始学习颜色釉、在建国瓷厂从自己找工人做设备开始组建颜色釉试验组,仿佛一个拓荒者,但她自己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借原料、借设备、借炉窑、筹钱发工资、找市场、做产品宣传……产品卖出去才有钱买原料。三年后,科研所养活了自己,这个景德镇颜色釉研究唯一的基地也保住了。
谈及这段经历,邓希平最感念自己的爱人吴伯炎。“假如我没有这样一个爱人,恐怕也很难坚持到现在,特别是改制的时候,他尽全力来成全我。”吴伯炎1965年同济大学毕业,曾任景德镇陶瓷工业设计研究院业务院长,这是全国唯一的甲级陶瓷工业设计院。
“他退休以后帮我烧窑几十年。其他烧窑工烧得好了可能会被挖走,他挖不走,这是个坚强后盾。”谈起爱人,邓希平硬朗的线条感突然消失,流露出属于爱情的柔和笑容。
“传统技艺存在的环境不复存在,你要传承它,就必须创新。”用最科技、最现代的手段追寻最传统的艺术,她成功了
第二次见到邓希平,是在她的工作场地,在院子里一堆坛坛罐罐之间,她坐着个小板凳,拿着冲击钻给一个郎红釉小瓷马“做手术”,罩一件灰扑扑的大褂,衣服上落满了粉尘。旁边就是窑炉,吴伯炎正在往里面放东西。
“这件瓷器颜色很漂亮,但马背上有一点烧坏了,修复一下,重新烧烧看,不然可惜。”
颜色釉瓷修复比重新烧一件还难,她在认真琢磨。
我惊讶于她的工作环境居然是这样的,她笑着说:“不然咧?你以为是玻璃、试管、白大褂的实验室吗?”
“做陶瓷,光坐在实验室,是出不来成品的。”
“颜色釉难就难在,你不掌握全过程,出了毛病,根本没有办法解决。”
曾经有人要给邓希平编个程序,实现烧窑自动化。
“我跟他说,颜色釉烧制过程有温度、压力、气氛三条曲线,这三条曲线是一把火控制,你能做出来吗?他不能。这个过程是不断变化调整的,否则为什么烧窑那么辛苦?”
“就是我自己现在配的每一团釉,都要先试,再上坯。配方是死的,颜色釉是活的,它是有生命力的,变化是它的吸引力。釉料、坯胎、试验,我做了充分的准备,最后烧出来是我要的东西吗?不一定。”
“搞颜色釉的人是在不断摸索颜色釉的变化规律,然后改变你自己,重现它,使你做的东西能够适应自然规律。”
邓希平的科研一直没有停止,无数的作品和奖项能够证明。
2013年,第二届中国高岭国际陶瓷艺术大赛,景德镇只得了一个奖——邓希平的秘釉流霞盏——釉面清透澄明,色如晚霞横渡,光影流转,好似盛满清水一般。
秘釉流霞盏惊艳了全世界,也让全世界领略到瓷都的底蕴和内涵。为了这一刻,邓希平用了23年。
又过了10年,邓希平仍然在继续。
“我现在手上的科研项目,就是秘釉,2013年获奖的是15厘米左右的一个盏,现在我要做出大件来,同时说清楚道理。秘釉要呈现碗里有水的效果,折射光的光膜要封闭,面积越大,越难。”
“想做的事情,不管多少年,我都要做它。”
1000多个产品种类,40多种釉。邓希平的成果比别人多,不是因为她破解了颜色釉的密码,而是来自比别人更多的坚持、积累和创新。
“我也不是想做出什么颜色就可以做出来的,我也要靠天吃饭,你不能完全控制的,否则就不是窑变了。如果说把握相对大一点,是来自经验丰富和应变能力。”
“不断改进思维方式,运用科学的工具和方法,在同样的周期可以做出更多的事情来。现在有电脑和网络,更快了。”
跟邓希平聊天,完全感觉不出她是一个80多岁的人,思维活跃,熟悉网络,她喜欢和编程序的人聊天,因为觉得能够容易理解对方做的事情。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是邓希平的丰产期。300件郎红釉美人肩花瓶多次被选作国家领导人出访礼品,“凤凰衣釉”获全国美术设计评比一等奖,还有芒果釉扁肚瓶、绿文片釉大蒜瓶、宝石红釉跃鱼瓶……
成立工作室,适应市场,邓希平做了不少新产品。生存下来之后,她有机会搞更多的新东西了。2002年,她让以前只是书上有的“玫瑰紫釉”现世,玫瑰紫釉福桶瓶还被国家博物馆收藏。
2010年,在景德镇市政府的支持下,邓希平陶瓷艺术馆和景德镇颜色釉陶瓷艺术研究院成立。
时代变迁,瓷厂的概念淡出人们的生活和记忆。在景德镇街头随意拉住一个人问起邓希平,都会告诉你,她是陶瓷艺术“大师”,有她自己的工作室。又仿佛一切都没变,邓希平的网络词条里,身份依然是建国瓷厂总工程师,她的作品,依然代表着景德镇,她关心的,依然是景德镇陶瓷产业的发展路径。
“国家为什么把陶瓷文化传承创新基地放在景德镇?怎么让陶瓷非物质文化遗产真正在现代壮大发展?文化遗产是很美好的东西,但是怎么样进入现代人的生活当中?”
通常,人们都觉得先传承,再创新,邓希平的观点截然相反。
“传承的基础是创新。没有创新不可能有传承。”
“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传统技艺存在的环境不复存在,你要传承它,就必须创新。”
“景德镇瓷器是以品种多、层次高来取胜的,创新更是必然。”
我问她怎样看待自己的成就。
邓希平说:“各种机缘巧合。如果不是组织的培养,我进入不了颜色釉的领域,接触不到核心技艺。陶瓷本身就是科技与艺术的结合,如果不是学化学,接触了可能也出不来这么多成绩。还有坚持——改制的时候,假如我不去承包科研所,也很难有现在的成就。几方面结合才成就了现在。”
她用最平淡直白的表述,谈着富有哲理的感受,一如她的颜色釉事业,用最富科技、最现代的手段追寻最传统的艺术。她成功了。
《光明日报》(2023年10月20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