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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
作者:任林举(吉林省作协副主席)
傍晚时分,夕阳将落。鲜红的夕照将树木上空的云霞渲染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红色的晚霞映射到灵渠的水面之上,又与直射的夕阳汇合,河面鲜艳得如一匹金光闪闪的绸缎。清风吹来,渠水微微荡漾,好一派迷人的风光。
一
两条江,一条是大溶江,一条是海洋河,像两个懵懂的幼童,带着纯真的自然禀赋,从猫儿山系的两道山岭上俯冲下来,虽似并肩而行,却有不同的流向。那时的漓江,甚至还没有一个确切的名字。
在流到兴安县之前,两条江都只是遵循着水的本能在流,却都没有想过为什么而流。也就是说,它们在没有遇到人,没有和人类有意识、理念上的交叉碰撞时,没有承载多少人文的信息。
插图:郭红松
后来,两条江流到了秦朝,遇到了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遇到了意想不到的人的干预和改造。在经历了战火的洗礼之后,江被加入了太多人类的理念、意志和复杂的思想。从此,江不再是原来的江,水也不再是原来的水,两条江再也不是孤立的山野之水。通过一个特殊的节点,它们手牵手,成了血脉相连、命运与共的兄弟,并携手开启了全新的历史。
这个特殊的节点就是灵渠。即便在两千年后的今天,灵渠仍然有着令人不可抗拒的魔力。它像一个时光的漩涡,只要一靠近它,思绪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回到两千多年之前。
两千多年前的大秦如日中天,秦始皇刚完成了统一六国的大业,“剩勇”充沛,正雄心勃勃地寻找新的目标,谋划创造另一次辉煌。秦始皇命屠睢率50万大军,兵分五路,南征百越。每一路军队都要占领五岭中的一个主要的隘道,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秦戍五岭”。其中一路军队,来到了湘桂边境的越城岭下,也就是现在的猫儿山一带。从北方远道而来的秦军,不但难以适应南方的湿热气候和弥漫的瘴气,而且不熟悉当地的地理环境,在迷宫一样的山区,秦军打仗如同“半盲”,随时都可能陷入对手的包围。秦军遇到的最关键的问题,是粮草军需不足,军队即使取得局部胜利,也难以巩固战果,更无法向纵深地带挺进。
为了有效解决军队的后勤供应问题,秦始皇命监御史禄掌管军需供应,“以卒凿渠,而通粮道”。史禄督率士兵,在湘江与漓江之间修筑了一条人工运河,打通中原至岭南地区的水上交通,以转运粮饷和补充兵员。
因为无民无丁可用,史禄只能带领部分士兵日夜鏖战,开山、修路、采石、伐木、挖土方、打桩、砌筑片石……为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打造一条至关重要的生命线。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灵渠凿成。这是一个由南渠、北渠和分水铧嘴等部分组成的水利工程体系,匠心独运,结构复杂。
为了推测灵渠当年的施工状况和工作量,兴安县专门研究灵渠的专家刘建新曾全面测量了包括南渠、北渠、铧嘴、“大天平”、“小天平”等工程主体。据他推测,如果按四年的工期计算,每年除去65天左右暴雨严寒等极端天气不能施工,大约有300天可以施工,每天平均需要投入5000名士兵。如今,站在石坝上,仍不难想象出当年秦朝军队凿石筑坝的施工场景。
灵渠修成之后,一下子就打通了湘江流域和漓江流域的水上交通,也使长江水系和珠江水系实现了水网连通。至此,大量军需物资和兵员得以源源不断地补充到岭南地区,百越顺利统一,分属桂林郡、南海郡和象郡等岭南三郡。
二
秦始皇在位近四十年,干了两件举世瞩目的大事,一个是“南征百越”,一个是“北筑长城”,留下了两个堪称奇观的工程:一个是万里长城,一个是灵渠。
长城,英语为“The Great Wall”,直译为汉语就是伟大的墙。据专家推测,为修长城,当时的秦王朝动用了全国约五分之一的人口,耗资巨大。
相对于耗资巨大的长城,灵渠的耗资,据估算仅是长城的数百分之一。但在实际的作用和意义上,灵渠并不亚于长城。它沟通了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使大陆打开南部沿海通道并向南延伸成为事实。
从汉代开始,在秦朝的基础上,朝廷借助灵渠这条重要水道,沿漓江、西江、珠江继续向南发展。汉武帝平定南越国之后,设立了交趾刺史部,成为汉代十三刺史部之一,下辖儋耳、珠崖、南海等九郡。这一举措不仅提高了岭南地区的政治地位,加强了岭南地区与中原的联系,还通过滨海的郡县扩大了周边海域。
灵渠在秦汉两朝基本完成了军事使命,后世的它基本上转为民用,继续为我国南北方的经济文化交流发挥重要作用。唐宝历元年(公元825年),由于“渠道崩坏,舟不能通”,桂管观察使李渤建成犁铧形的拦河坝,使河水分流进入南、北渠道,并在渠道上设置利于通航的陡门。
唐咸通九年(公元868年)由于大水冲击,堤防损坏,渠道淤浅。刺史鱼孟威又在李渤的基础上对灵渠做了进一步的修缮和加固,将数十里的堤岸全部用巨石砌筑,有效增加了渠道的坚固性和耐久性。此外,他还改善了陡门的结构和格局,将陡门增至18重,大大提高了灵渠的通航能力,“虽百斛大舸,一夫可涉”。
武则天称帝时期,朝廷还在桂州城西南兴建了相思埭运河,也称桂柳运河,连通了漓江和柳江,使广西的水路交通进一步通畅,南北相贯,灵渠的吞吐量进一步加大,促进了商贸的活跃和经济的繁荣发展。
据记载,两广食盐曾行销湖南,广西稻谷北运中原,也依赖水路运输。南宋时期,江淮食盐一度不通湖湘,广西食盐大量经桂林转销湖南。除官盐外,商盐运输也相当兴盛。明、清时期,灵渠继续发挥南北水运枢纽作用,日通过船舶数百艘。民国时期,灵渠的航运仍然十分繁忙,这种景象一直延续到湘桂铁路建成通车之前。
1938年,湘桂铁路通车后,灵渠的航运功能逐步消失,但其灌溉功能仍保留至今,仍然滋润着两岸的万亩田园。如此一项活着的、一直保持着巨大生命力的工程,也难怪被后世誉为与都江堰、京杭大运河齐名的我国古代三大水利工程之一。
三
2018年,灵渠成功入选了“世界灌溉工程遗产”。
至此,灵渠终于以一个水利工程的身份面对世界,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褪尽当初“以卒凿渠,而通粮道”的军事色彩,成为地地道道的水利工程。
那么,所谓的水利,其本义究竟是什么?我们又应该如何准确地理解水利?
《吕氏春秋·慎人》:“掘地财,取水利。”高诱注:“水利,濯灌。”
《史记·滑稽列传》:“西门豹即发民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给足富。”
根据这样的定义,一项工程,只有用于民生,有利于民生,才可以被称为水利工程,否则只是条水道或只是个工程。唯有利民,才是水利的本义。
纵观历史,自“秦戍五岭”之后,特别是秦汉以降,岭南地区就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大多数时间里,岭南地区处在政和民安的状态中,所以当地政权重点考虑的并不是如何打仗运兵,而是民生问题。只有让一方百姓安居乐业,社会秩序才能平稳、和谐,政权才能长久、稳固。回头看,历史上灵渠几次较大规模的修葺,已经开始把建设灵渠的思路转向民生、民用。
唐宝历元年(公元825年),桂管观察使李渤修葺灵渠,下令垒石建成犁铧形的拦河坝,即大、小天平,使河水分流进入南、北渠道,并在南、北渠道上设置壅高水位以利通航的建筑物陡门。据清代郝浴《广西通志》记载,灵渠最早发挥灌溉作用,很可能就是从唐朝李渤修灵渠时开始的。系统的修缮工作完成之后,灵渠恢复了正常的分水、载舟功能。文人出身的李渤没有忘记发挥灵渠另一项重要的功能,那就是灌溉:“与渠旁民约,夜听溉田,昼听公私舟行。”
唐咸通九年(公元868年),灵渠“陡防尽坏,渠道淤浅”。桂州刺使鱼孟威又一次组织了灵渠的修葺。这次,鱼孟威是奔着一劳永逸去的,他在工程上下了大力气,沿河数十里的堤岸全部采用大石块砌筑,陡门的修缮也有了不同以往的气势。原来的小木桩被换成了大木桩,深埋“植立”,使得堤岸固若金汤。灵渠不但“方通巨舟”,而且做到了“益溉其旁田畴甚多”。
之后的北宋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桂林衙前秦晟监修灵渠;北宋嘉祐三年(公元1058年),提点广西刑狱兼领河渠事李师中修灵渠;南宋绍熙五年(公元1194年),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知静江府朱晞颜修灵渠;元至正十四年(公元1345年),岭南广西道肃政廉访副使修灵渠;明洪武二十九年(公元1396年),监察御史严震直主持修灵渠……在历朝历代修葺灵渠的记载中,均没有用于战争的记录,无论从修葺原因、修葺者身份和最终的用途判断,灵渠都已经被改造成一个水利工程。只是,在过去陆路交通欠发达的年代,灵渠主要还是承担着航运任务,虽有部分灌溉功能,但周边灌溉的田地面积不大。
时光推移至20世纪上半叶,由于桂黄公路和湘桂铁路相继修通,灵渠的航运功能逐步减弱,灌溉功能得到了加强。特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政府对灵渠的大坝、渠道、道路和文物等进行了多次维修、改建和扩建;还修建了几座水库,以补充灵渠的水源,使灵渠在农田灌溉和城乡居民用水等方面发挥了更大的作用。
1952年,为扩大灌溉效益,在南渠开挖一条支渠,长3200米,过水流量0.2立方米/秒,灌溉面积一百多公顷;在南渠三里陡处筑堰拦水,修建一条干渠,长10千米,过水流量0.8立方米/秒。
1956年,广西水利厅拨款,在总干渠大湾陡处新开一条支渠,长13.5千米,过水流量1.3立方米/秒;还在上游修建了支灵水库和泥堰水库。
1957年,广西水利厅再次拨款,修建金沙冲水库,补充支渠的水量,增灌周边农田。
1965年至1966年,广西水利厅修建了南岔塘水库、洛塘水库,以补充三支渠水源,使古老的灵渠面貌焕然一新,成为当地的骨干灌溉工程。
截至2017年底,灵渠灌溉面积6.5万亩,浇灌着广西兴安县中部5个最富庶乡镇的水稻和柑橘、葡萄、草莓等经济作物。
四
沿灵渠南渠下行,二十里水路便到了溶江镇的五架车村。这个村子之所以叫五架车,是因为自古村头有五架硕大的水车,取灵渠之水灌溉农田。在许许多多的岁月里,五架大水车日夜不停、咿咿呀呀地转动,为灵渠两岸的百姓持续不停地送去水源,也成为古代灵渠灌溉历史的有形见证。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原始的生产工具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五架大水车已经被陆续拆除,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现代化的提水工具。
灵渠过了与始安水的交汇处,便进入到自然河段。在历次的灵渠修缮改造中,更多的只是做河道的疏浚工作,清理影响行船的浅滩和巨石,两岸的面貌大致仍保留着自然状态。因此,当地一些上了年纪的居民并不把灵渠称作灵渠,仍然按照老习惯称之为灵水。
傍晚时分,夕阳将落。鲜红的夕照将树木上空的云霞渲染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红色的晚霞映射到灵渠的水面之上,又与直射的夕阳汇合,河面鲜艳得如一匹金光闪闪的绸缎。清风吹来,水面微微荡漾,好一派迷人的风光。
七月,五架车村种植的1300亩葡萄,正值成熟前的浆果灌浆期,需要大量的水。水源,当然还是从灵渠来。五架车村的蓄水堰坝正好修在葡萄种植区的中心地段。
一道宽几十米的堰坝,将灵渠水拦腰截住,让上游的水量看起来更加丰盈。尽管现在河道上已经很少有船只航行,但堰坝的中间还是留了一道可供船只通行的堰门。在堰坝最左侧靠近堤岸的位置,留有一条水泥质地的狭窄水道,灵渠水就靠着落差和惯性从高处流入这条水道。
水道的尽头,安装了一台水轮抽水泵,利用水流自身的能量将一部分水“提”到高处,好像古代架在空中的大水车,但使用寿命更长,工作效率更高。灵渠水就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流到村庄的农田和果园,最终变成了飘香的粮食和甘甜的水果。
五架车村和兴安县的大多数村子一样,有着悠久的葡萄种植历史,从20世纪80年代起,这里的“巨峰”鲜食葡萄就已经具备相当优秀的品质,但由于思维所限,并没有打出相应的品牌。近年来,全县人民集体转变观念,将当地的“好山好水”和“好葡萄”结合起来,将农业和旅游业结合起来,解放了思想,创新了思维,将传统的种植业做出了规模,做出了新意,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五架车村共有土地面积1620亩,目前,有1300亩的土地都用于种植自然熟葡萄,年产量达2200多吨。去年,村民赵德新一家靠16亩“巨峰”葡萄,就净赚了十多万元;今年,他家的葡萄种植品种得到了优化和改善,前几年栽种的“阳光玫瑰”和“妮娜皇后”葡萄也已经进入盛产期,预计今年收入能增长三至四成。
在一片棚膜覆盖的葡萄架下,赵德新正领着几个人,为即将进入成熟期的葡萄罩上遮光纸套,有从露营基地过来的游客与他搭话。游客们以前没有看过这么大规模的葡萄园,也没有见过以这种方式种植的葡萄,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不停地问这问那。游客们问他的葡萄都是什么品种;问他葡萄什么时候成熟,什么时候可以采摘葡萄;问他一共种了多少种葡萄,收入多少;等等。当游客得知他家一年的收入有十几万元时,不由得竖起大拇指,夸他真能干。
看着兴奋的游客们,赵德新淡淡一笑。他说:“在我们村,我不是做得最好的;在灵渠两岸,我们村也不是做得最好的。依托灵渠的可靠灌溉,我们都快种了半个世纪的葡萄了,流域内的各村都种得好,只不过外边的人不太了解罢了。”在古老的世界水利奇迹灵渠之畔,一幅新农村的秀美画卷正徐徐展开。
《光明日报》(2023年12月08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