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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述往】
作者:徐刚(作家、诗人,曾获鲁迅文学奖)
我认识袁晓园先生,是在1982年秋,她从北京饭店打来电话,邀我小坐。其时我不知袁晓园是何等人物,便请示师父袁鹰。师父告诉我,她的四妹是《新儿女英雄传》的作者袁静,三妹的女儿是琼瑶。这一切均不重要,袁晓园先生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她是近代中国第一个女税务官、第一个女外交官,且精通国学,诗词均有佳作。袁鹰嘱我:“多听、多征求她对国学的意见,请她为《大地》赐稿。”
袁晓园寄赠的贺卡
当我怀着有点胆怯和好奇的心情走进袁先生的客厅时,眼见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着红色绸缎上装、满面笑容的老人。她一边为我泡茶一边说:“我们是邻居。”这一句话让我顿时轻松了很多。当时人民日报社在王府井,离北京饭店只一箭之遥。“还是近邻。”袁先生又说,“远亲不如近邻呐!”
和袁先生相对而饮时,我先转达了袁鹰的问候。她说:“我是袁鹰的老读者,我也常读《大地》副刊,能感到一种新的时代气息,也有国学意蕴,我希望能读到更多美文。”
茶过三巡,我们喝起了咖啡。她说:“对于流落海外的中国人来说,咖啡是由芳香包装的苦涩,是离乡背井者的心语。我是喝‘中国树叶’——外国人对中国茶的统称——长大的。从小就见父亲陪客人喝茶,春秋时龙井、旗枪,秋冬时普洱茶、大红袍,我总会凑热闹喝一杯。久而久之,就成为记忆的味道,心香一缕。咖啡,尤其是意大利咖啡芳香浓郁,然入口而不能入心。现在茶叶、咖啡并举,也算是中西文化结合吧?”说完,先生笑着,笑得天真而优雅。
袁先生祖籍常州,曾祖父袁绩懋为道光二十七年一甲进士第二名,祖父袁学昌任湖南提法使,其父袁励恒是交通银行的创办者之一,叔父袁励准官至翰林,为宣统帝师。她是家中长女,从小叛逆,18岁时恰逢五四运动爆发,便对父母说:“你们‘关’了我18年,现在可以让我出门了吗?”父母知道“关”不住这个执拗、任性的女儿,便放她孤身一人独闯上海滩去了。这一走,就开始了她独特而绚丽、艰辛而漂泊的人生——用袁先生的话说,是“我看见世界了,找到土地了,找到自己了,我想成为一粒种子”。
三天后袁鹰请袁晓园吃饭,在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二楼的淮扬菜馆。狮子头上桌,浅尝,先生眉开眼笑:“乖乖隆地咚,地道家乡味!”这一声“乖乖隆地咚”,引来邻桌客人的注目。望着这位服饰鲜丽、略施淡妆的白发老太太,有评论轻声传出:“大家闺秀。”“格格出身。”“江北人。”……先生笑着轻声说:“只有江北人是对的。”袁鹰是淮安人,两人攀起了老乡。饭后又要了龙井茶饮,尽兴而归。我送袁先生到北京饭店,先生告我不久后她要南下,如有空行前小聚,她想请我们吃四川馆子。回到报社,袁鹰要我记得预订四川饭店,并知会袁晓园先生。
四川饭店承载着近代北京的历史记忆,是多少往事烟消云散时可视的一个细节。我们在四川饭店落座,袁先生对四川饭店的来历一一道来,俨然一个从胡同里出来的“老北京”:它是康熙帝第二十四子諴亲王之后溥霱的宅邸,民国时期金城银行经理周作民购为寓所;1959年10月1日,四川饭店在这里开张,店名由周恩来总理亲定,匾额为郭沫若题写;厨师长叫陈松如,毛主席曾三次请他到中南海做菜;周总理不嗜辣,爱吃店里的“开水白菜”;四川饭店是邓小平经常宴请客人的地方……我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茫然不知,袁鹰也感到惊讶:“您几十年身在国外,我几十年住在北京,真是自愧不如了。”袁晓园说:“我每天读大量的中文报刊,除了对汉字情有独钟外,也喜爱美食。在美国听朋友说四川饭店有一道菜‘汤汁浇锅巴’,锅巴脆而鲜,很好吃,我就尝试着煮米饭做锅巴。家里有各种各样的不锈钢饭锅,可以把米饭烧煳,却做不出锅巴来。”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吃到四川饭店酸甜酥脆的锅巴,袁晓园叫好,把厨师也引来了。厨师告诉她:“袁先生,只有铁锅才能烧出锅巴。”先生说:“我要背口铁锅回美国。”两次吃饭,都是袁鹰请客,他不让袁先生付账,开玩笑说:“这家店不收美元。”
自此一别,便到了1982年年底。我收到了袁晓园先生寄来的第一张贺年卡,正面是烫金大字“新年好”,右下角是一方“愿为人民吐尽丝”的篆刻印章,封二是“徐刚同志年禧”“袁晓园祝贺 八三年元旦”,封三是竖行小字“录八大山人词语”,横书“康而寿”,款识小楷“春蚕室”,钤印“吐丝园”,末页是先生手书的诗两首,落款为“袁晓园作于京邸 一九八二年岁暮”。
猜想,先生当时已在北京购置宅邸,否则何来“京邸”?
袁晓园先生似乎特别喜欢北京的春天。1984年4月,我陪先生在中山公园看花展后,在来今雨轩小坐。她说:“只要不是风沙天,你在北京走走,大街小巷都有迎春。有的是大片,有的是三两枝,吐蕊在灰色四合院墙的一处墙角。迎春的吐蕊与开放,也许只一夜之隔。诗人说等待是美好的,迎春花香无须等待,或者不会让人久等。”她问我:“你熟悉来今雨轩吗?”我说:“艾青先生及夫人高瑛访美回国,我曾邀约与艾青交好的文友韩作荣、郑晓钢等,在来今雨轩设宴欢迎。另外,读《饮冰室合集》知道,康有为在青岛故世后,梁启超集京城一众名流,披麻戴孝于来今雨轩凭吊。”先生稍作沉思,说:“梁任公和艾青,都是我一生崇敬的名人。年轻时就崇敬戊戌六君子和康梁,《少年中国说》是我心中的号角。因我一意要去上海、去法国,父亲就说:‘你是决心要弃父母而向往康梁了,你去吧!’如今想起父母,也有愧疚。当时,母亲掩面,父亲含着泪给我数银圆,准备盘缠。”她又说,艾青的《我爱这土地》,是她在海外漫长的岁月里常常朗诵的诗。于是相约,两天后去拜访艾青。
1984年,我收到了袁先生的第二张贺卡,贺卡上的墨迹是袁晓园的四首诗词。先生的诗词有古韵味而不泥古,语句朴素清雅易读易懂,其中又不乏推敲、佳构。如《东风第一枝·开辟国际友谊林献礼》中的“万木轻披绿叶”句,一个“轻”字,便写尽了春天到来时的润物无声——轻轻的足音,轻轻吹过的微风,轻轻地长出新叶,轻轻地披上绿色。因为“轻”而有美,有爱,有动感,有文质。轻乎?重乎?
1985年袁晓园先生回国定居,其间有个小插曲。她前往美国驻华大使馆,用标准的英语询问该如何办理放弃美国国籍的手续。接待她的文化参赞一脸惊讶:“袁女士,我没有听错吧?”
“没有!我要放弃美国籍加入中国籍,做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余生为中国服务。”
“你可以再想想。”
“我想了几十年了。”
袁先生回国定居后,开心地说:“我不仅有中国心,我还是有中国户籍的中国人,人生至此圆满!”
她任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国际汉字研究会会长。她曾在联合国任秘书、翻译,为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而自豪,她告诉我:“只有对汉字心怀敬畏,对中国古文化心怀感激地去学习、钻研,由字而词,而句,而文,才能做好诗人,写好文章。”袁晓园先生对汉字拉丁化有忧虑,不主张一味追求所谓的“国际化”。她说:“一国一族之文字,与一国一族之历史、地理、习俗相关联,中国5000年文明与中国汉字命运与共。汉字不泯,家国不亡。汉字是最具有中国特质的,是传统文化的灵魂。汉字是最美的,汉字的美是吾族几千年风雨跋涉的磨砺之美。灭我家国,从灭我文字起!”她曾提出“袁氏拼音方案”,影响了中国汉字学界并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支持。袁先生回国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成立北京国际汉字研究会,旗下有《汉字文化》杂志,赵朴初先生题写刊名。
在1985年的新年贺卡上,袁先生手书五首诗歌,其一是《回国定居荣任全国政协委员感动而赋此》:
年华虚掷恨难追,久滞他邦今得归。
万里长空清似水,檐前小燕学鹏飞。
后来,我因工作调动,与袁先生失去了联系。常常回想先生的风采及贺年卡上的细节:她的斋号名为“春蚕室”,她的常用署名为“寒塘”“吐丝园主人”“春蚕室主”“莲心居士”“兰陵袁晓园”,她的座右铭是“愿为人民吐尽丝”。小聚时,袁先生还一时兴起和我对过联语。她出上联“雨雪浪迹归人”,我对以“杨柳春风晓园”。还有一次她甩出一词“不周山”,我情急之下无奈以“袁晓园”对之。袁先生拊掌笑曰:“意相近也。”
2003年11月17日,袁先生安详辞世,享年103岁。
这些年里,她穿着红衣服、笑容可掬、风度翩翩、侃侃而谈的形象,不时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2023年岁暮,大雪时节,翻检旧物时,袁先生的几张贺卡赫然出现于眼前,墨迹淋漓,温情涌动。前一天夜里风声呼啸,吹落了大树小树上所剩无多的叶子,冬之讯息也,而春的气息也愈来愈近了。前行,不远处便将是杨柳依依、迎春撒金、玉兰开放的早春。是夜,仰望夜空,问星河:“我有贺卡,投向何方?”
《光明日报》(2024年01月05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