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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坛述往】
作者:臧小平(中国作协会员)
父亲臧克家的诗篇《有的人》自从1949年10月问世以来,已为亿万读者所熟知。几代人学习它,喜爱它,朗诵它,受到它的启迪和教育,读着它成长。但凡有为人民作出过贡献的人或是亲人朋友逝去,我们的脑海中就会浮现那熟悉的诗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伴着鲜活的记忆和悲痛的追思,诗句让人们吐出了心声。
臧克家
至于这首富含哲理和寓意的诗是如何诞生的,可能有些人还不太了解。
鲁迅先生是父亲心中的一面大旗。从青年时代起,他就对先生非常崇敬热爱。1923年,喜爱文学的父亲进入山东省立第一师范读书时,就读过先生的《呐喊》《热风》《野草》和由先生翻译的《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等作品。父亲说:“在北洋军阀统治之下的黑暗时代,鲁迅的作品像一道光,引导我们在前进的路上探索。郁抑的心情好似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1926年,我奔向武汉,在大革命中做了一名士兵。这与鲁迅、郭沫若在思想上的启发是大有关系的。”这些话语足见先生对我父亲的成长和人生产生了巨大影响。
出于崇拜之情,父亲曾将自己的两本诗集《罪恶的黑手》和《自己的写照》寄给鲁迅先生,先生把这件事记在了日记中。虽然与鲁迅先生没有直接接触,但随着阅读越来越多先生的各类作品,目睹他与反动势力作斗争,先生那“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形象在父亲心里愈加高大,对他的崇敬之情愈加深厚。父亲在写于1980年的《三谈〈有的人〉》中,这样描述他当年的认识和感受:“那时候,阶级阵线分明,与国民党在各条战线上的斗争十分剧烈。鲁迅、郭沫若、茅盾,在我们心中,是左翼文化阵地上的三面大旗。鲁迅的那种爱憎分明、坚强战斗的精神,鼓舞斗志,万人景仰,而他的文章有如利刃新发于硎的寒光闪闪,使同志奋发,使顽敌胆丧。”鲁迅先生成为父亲人生中的一个标杆。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逝世。举国悲悼,万人送葬。先生灵柩上盖着的黑丝绒绣有“民族魂”三个大字,可见广大民众对鲁迅先生的热爱和拥戴。父亲看到这张照片后深有感触。应鲁迅先生支持的《作家》杂志之邀,该年11月4日夜,父亲饱含悲悼之情写了诗篇《喇叭的喉咙——吊鲁迅先生》:“让我对你免去一些/腐烂的比拟,那太空洞,/你是个‘人’,有血有肉,/有一条透亮的思想络住心胸,/你是大勇,你敢用/铁头颅去硬碰人生!//……死的手在你的胸口上压一座泰山,/死的消息怔住了一刻的时间,/一刻过后,才听见了哭声,/暗笑的也有,/笑由他,哭也是无用,/死的是肉体,/你的精神已向大众心底去投生!”诗结尾的两句,已经有了虽死犹生的寓意。
父亲出生于1905年,历经清朝末期以及北洋军阀和国民党统治时期。黑暗社会的掌权者为非作歹,欺压百姓,视劳苦大众为草芥,鱼肉人民以自肥。这些给中国人民带来深重苦难的反动掌权者还想在石头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什么“功德碑”“神道碑”,自诩“伟大”,妄想“不朽”,真是极大的讽刺!耳闻目睹,亲身经历,使父亲从青年时代起就憎恶黑暗的社会,坚定地走上了追求光明的道路。在民族解放和抵御外侮的战场上,他是奔赴前线的战士;同时,他将手中的笔化为匕首和投枪,直刺向“黑暗的黑心”。
1946年年末,在白色恐怖弥漫的国统区上海,面对国民党反动当局的倒行逆施,面对他们散布的“臧克家不再写诗了”的谎言,父亲愤怒地在《你们》这首诗中写道:“你们宣传说,我不再写诗了,/对不起,我给你们一个大大的失望,/我被你们的话鼓励了,/我的诗兴猛烈得像火!/……我要用我的诗句鞭打你们,/就是你们死了,我也要鞭打你们的尸身!/我要把我的诗句当刀子,/去剖开你们的胸膛;/我要用我的诗句/去叫醒,去串连起/一颗一颗的心,/叫我们的人都起来,都起来,/站在一条线上,/向你们复仇!复仇!”可以说,父亲的爱憎和立场与鲁迅先生是相通相承的,这样,他才能在日后写出《有的人》。
旧时代,每一次纪念鲁迅先生的活动,都是一场斗争。1942年10月19日,已从抗战前方来到重庆的父亲,应邀参加由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组织的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六周年大会。在中苏文化协会俱乐部的会场上,主持人老舍先生刚刚走上台,就被几个彪形大汉胁迫着离开讲台。会议被国民党特务破坏了。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纪念会的人们义愤填膺,一步三回首地怒视着这群恶势力的爪牙。纪念会被破坏的第二天,《新华日报》刊出了一则极短的“本报讯”:“鲁迅祭日/纪念会因故未开/参加者默然引退。”三个短句,就是一篇对国民党反动罪行有力的控诉书!在重庆参加的另一个纪念活动,特务们故技重施。1946年父亲到上海后,虽然地域不同,但仍然有相同的经历。他回忆说:“我在上海,也有两次在大戏院子里开大会纪念鲁迅逝世,宋庆龄、郭沫若等许多文化界领袖人物都参加了,结果和重庆纪念会情况相同,特务把签名簿也抢跑,使千人大会,未能终场。这种会场如同战场,使我感受深刻极了。”国民党反动政权及其爪牙对鲁迅先生的憎恨和惧怕,可见一斑。就连1948年秋天,父亲和朋友们到上海万国公墓去瞻仰先生的墓地,都被特务偷偷摸摸地拍照、跟踪。这些经历和亲眼看见的事实,令父亲义愤填膺,更认清了他们的丑恶嘴脸。
1949年10月19日,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个鲁迅先生逝世纪念日。对鲁迅先生的景仰之情始终不泯的父亲,换了一种全新的心情和眼光,专程去拜谒北京阜成门内的鲁迅故居。他仔细地参观了先生的住房,也看到了早已从文章中熟悉的后园里的那两株枣树。“在纪念日这天,瞻仰的人们,先去后来,接踵摩肩,这条小巷子喧腾不息。这些来瞻仰鲁迅故居的人,有文艺工作者,有学生,有工人,也有一般的市民。如果你在附近雇车,拉三轮的同志也会先开口问你:‘到鲁迅故居去吧?’”在新的时代的灿烂阳光下,广大民众自由、尽情地纪念鲁迅先生的情景,几代人对先生不变的崇敬热爱之情,深深地打动了父亲的心。
参观归来,父亲思绪万千,心潮难平。数十年来和鲁迅先生有关的种种往事和感慨纷纷涌上心头:先生的伟大精神与人生、黑暗社会反动当权者的倒行逆施和丑恶嘴脸、旧社会与新中国广大民众对鲁迅先生的热爱、鲁迅先生对自己人生的导引与巨大的精神滋养……就这样,在父亲心中蕴藏多年的情感一下子爆发了,在深厚的生活基础和痛切的个人感受之上,在参观鲁迅先生故居数天后的1949年10月下旬,《有的人》喷涌而生。
“虽生犹死”和“虽死犹生”是人们惯用的成语,早在晋朝常璩的《汉中士女志》中,就有“虽死之日,犹生之年”这样的句子。在《有的人》中,父亲巧妙地将这两个古来有之的成语引申扩展开来,用强烈鲜明的对比手法,形象深刻地刻画出两种人截然不同的行为和下场。正如父亲所说:“《有的人》这篇短诗,是为纪念鲁迅有感而成,但它却有着更大、更广泛的含义。”父亲写的是鲁迅,却又不仅是鲁迅一个人;父亲抒发了自己的爱憎,但这爱憎也不仅是他个人的。它是“两种人、两种人生观的鲜明对比,使它有着永恒的意义,所以受到读者欢迎,反应强烈”。它引起了读者的共鸣。一首诗,蕴含着哲理和爱憎,为后来者树立起了人生的楷模。
父亲生前曾写过二十余篇有关鲁迅先生的诗、文,而他45岁时写就的《有的人》,由于思想性和艺术性完美结合,成为父亲诗歌代表作之一。它经过时光的检验,留在了广大民众的心间。
今年2月5日是我亲爱的父亲逝世20周年纪念日,10月是《有的人》问世满75载。谨以此文寄托我对父亲深深的怀念和对《有的人》永远不变的热爱。
《光明日报》(2024年02月02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