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红娟（浙江外国语学院教授）

　　日本尊经阁文库藏有海内外孤本茅瑞征《燕槎碎录》一卷，它是茅瑞征天启三年（1623）取水程从湖州到达北京的沿途记录，以一个官员兼文人的独特视角，生动呈现了明代运河情况。茅瑞征，字伯符，号五芝。万历二十九年（1601）进士，崇祯初官至南光禄寺卿。他耽情吟咏，写得一手好文，深得焦竑、冯琦奖许。作为晚明官员，茅瑞征有廉吏、干吏之目。万历四十三年（1615），他就任兵部职方司主事，见弊政丛生，贿赂横行，遂谢绝一切私谒。不久迁郎中，锐意改革，查摘虚冒兵饷者万余人。次年，欲黜一副将不成，反为其构陷。加上御史姚永济、韩浚皆有所请托，而瑞征不从，遂被两人合力排挤而辞官。七年后，始起补为兵部武选郎添注，走水路北上赴任。

　　运河是明王朝经济运行大动脉和政治统治赖以维系的交通生命线，一旦出现问题与漏洞，就会如蚁穴溃堤，覆亡国家。作为一名赴京任职的实干派官员，茅瑞征一路上不断发现社会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法。

　　首先是驿递问题。运河边有许多以船为主要交通工具的驿站，即水驿。明中后期，包括水驿在内的驿递使用出现诸多问题，如符验造假、驿客骚扰、贡船之害等。经桃源县时，茅瑞征就遇到马快船进冰鲜，数量近五十艘，栉次河濒。他愤怒地指出：“驿递骚扰，无如此辈！”他们打着上贡的旗号，夹带大量私货，不仅偷逃国家税款，而且动用驿站大量民力，折成金钱无数。茅瑞征感叹“斗大荒邑”如何经得起这种折腾！在德州南、北两水驿梁家庄驿与良店驿，茅瑞征关注到驿官使计吞没补贴问题。他们多以往州领钱粮为名，故意躲避驿客，而驿客久候驿官不至，最后索半值而去，就喜出望外。为防止驿官贪污和各方推诿，茅瑞征建议驿官只发小票给驿客，由驿客凭票直接去州里领取。茅瑞征还注意到驿子与扛头刁挟而委罪驿客的情况，建议仿效淮扬，由负责人设印信和登记簿，亲自送给驿客，当场填写实用人数，随即将图章钤盖，以防止这班人上下其手。

　　其次是漕运问题。封建王朝通过水道运输的粮食叫做漕粮。范承谟《请改折漕粮疏》云：“漕粮为军国重务，白粮系天庾玉粒。”供应军饷和民食的漕粮，由官军专门运输，而向江南征收的供宫廷和京师官员用的额外漕粮，即白粮，则由粮长解运京师，属于民运。过宿迁三十里，茅瑞征遇到漕船与白粮船争衡情况。漕船仗着军方优势，不令白粮船越帮前行。双方僵持了一个多月，白粮船甚至贿赂对方七百两银子，仍相持如故。各级官吏均指挥不动，即使主管全国漕运的“总督漕运部院”屡次差官理谕，也被漕船公然蔑视。为避免白粮船守候之苦，鉴于军强民弱，茅瑞征建议白粮船趁漕船未集时趱帮前进，并由主管部门谕令陆续挨行。又因漕船至夏月始回南发兑，茅瑞征建议白粮船于初春北上，以避免与之相遇，自己招来过错。茅瑞征认为长久方便之计，是让巡漕御史带管白粮船，允许其先期越帮，不数月抵京完纳。将抵河西务镇，茅瑞征看到头帮粮船已至，而湖州粮船尚杳然，感叹粮船迟速悬绝。他建议根据粮船到京先后，重示赏罚，以为鼓励。东南粮船希冀南还时装货渔利，故打造得很高大，但船不坚固，钉稀板薄。茅瑞征认为这不仅导致船行速度变慢，而且难免困于波涛，建议颁布粮船样式与质量标准。自张湾抵天津，茅瑞征看到沿河所在米囤于路，原来漕船怕回空过期，不得已先卸米而发船回。茅瑞征认为这是旦暮苟且之术，万一遇雨，这些米鲜不霉烂。

　　三是运河治理问题。因黄河夺淮等原因，运河河道经常淤塞，严重影响漕运交通，而负责水利的官员多做表面文章。在隶属于扬州府的界首，茅瑞征看到夫役捞涂泥，以助粮船通过，觉得这是治标不治本，建议乘水落时并工大挑，以求一劳永逸。运河中不乏湍流激荡处，原因之一是废闸乱石棋置，致使触水震荡。茅瑞征建议行河使者，以时相度，拓其下流，除其障塞，使水势徐缓。夏季水位低，河北境内运河多浅梗，当地百姓名曰隍子。这些隍子多为沙流冲荡、日久壅积而成，妨碍行舟，茅瑞征建议行河使者时督夫役疏浚。舟行泇河，茅瑞征见其水势南注，容易干涸，建议入口处建一闸，以阻去水时其宣泄。过夹沟，荒畴弥望，茅瑞征建议仿效东南，开濬支流，按时蓄洪和放水，使其成为膏腴良田，不要专望东南诸省来饱腹。

　　除了发现问题，茅瑞征也以一个文人的敏感记录了运河沿线风景名胜、城镇风貌等。镇江的金山、焦山与北固山是运河沿线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交相辉映的旅游胜地。五月十四日，茅瑞征江上遇黄冈举人吕节之，遂同游金、焦二山。论起两山情境，茅瑞征认为金山地处扼要，有当轴气魄，而焦山偏枕寂寞之滨，近隐居本色。两山虽有动静之分，但若论奇石高耸、曲折幽邃，则焦山要更胜一筹。唐代名士刘伯刍曾分天下名泉为七等，其中金山中泠泉为第一，无锡惠山泉第二，茅瑞征并试两水后，认为金山泉味道稍咸，远不及惠山泉之冲澹。在焦山，茅瑞征寻访《瘗鹤铭》，因石久为雷轰，铭文已不可识读。摩崖石刻中，有陆游大字数行，尚可摹画一二。亭及绝顶则并有时人杨继盛手书刻石。纵观古钟、铁塔后，茅瑞征寻访了北固山下的米元章海岳庵。据其所记，该庵原来并入僧舍，十年前慈溪赵昌期任丹徒县令，始访旧址复之。有房屋数间，刻苏、米二公像于壁，松竹翠滴，风韵宛然。北上怀南，过江之后，给茅瑞征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景色如江南的南阳、南旺和济宁南池。南阳一带，远山横黛，流水四环，民有鱼茨之利。月色下，夹岸柳色离披，令茅瑞征作苏州之想。南旺东会泗、沂两水，分流南北，公署一带，林木翳然。沿州而上，夹岸荷花，渔人多售卖鳊鱼、鲫鱼，俨然又一片水云乡。济宁南池则是茅瑞征心心念念之地，乘着月夜，雇轿前往，荷香扑人，被赞为是北地最佳境。北地景象最让茅瑞征开眼的是，抵达直河口时，有一股清流忽来凑接黄河浊水，形成清浊分明的奇特景观。

　　运河可以促进商品流通，从而带动区域经济发展，故就城镇风貌而言，在人们印象中，它们都是繁荣富庶的。然从茅瑞征眼中来看，这些城市在明末有繁华亮丽的，也有灰暗萧条的。江北大郡维扬，自高邮以南，烟火万家，仿佛江南繁荣景象，但一涉宝应界上，便令人眼底无聊，居民柴门圭洞，景物萧然。淮安虽号重镇，但城中庐舍颇萧条。至清江浦一带，层楼画栋，绵延数里，始有繁富气象。夹沟傍山临水，民居稠密，但田地荒芜。夏镇因新经白莲教起义兵火，颓垣瓦砾，残破满目。十六年前的夏天，担任工部都水司郞中的从父茅国缙，因治河劳瘁，卒于夏镇官署。老百姓为纪念他而建造的祠堂，在这次兵火中幸免于难。济宁控引曹濮，接近梁山泊，原是盗区，晚明尤为运道咽喉，近闸肩摩毂击，居然雄镇，然城内萧索自如。临清为齐东一大都会，踰闸而北，城墙连云，飞阁雕栏。茅瑞征说，天津原先很冷清，但此来舳舻如云，市肆棋布，忽成雄镇。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要古为今用，深入挖掘以大运河为核心的历史文化资源。”茅瑞征仿范成大著《吴船录》《骖鸾录》之意，创作《燕槎碎录》，不仅以一个官员的身份，发现了运河沿线驿递、漕运、治河等诸多社会问题，也以一个文人的敏锐记录了运河沿线的风景名胜和城镇风貌，对挖掘运河历史文化资源，深化运河文化史研究有重要意义。

　　《光明日报》（2024年02月03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