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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间】厚土苍茫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4-02-19 0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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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火人间

  作者:郁葱(河北省作协副主席)

  我小时候,爷爷一个人在乡下生活。我的祖籍是河北省深县(现在叫深州)。深县地处滹沱河故道,属黑龙港流域,曾为上谷、钜鹿郡地,以盛产“深州蜜桃”而闻名。我的老家郗家池村位于深县与饶阳、安平三县交界的地带,往南距当时的公社所在地辰时村五六里地;往北距离饶阳县的五公村(现在叫五公镇)十来里地,五公村在合作化、人民公社时期曾经出现过一位著名的全国劳动模范,叫耿长锁。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初,从我不到十岁,一直到我参加工作,每年都要回老家陪爷爷过春节。奶奶在我父亲刚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老家只剩下爷爷守着一片空宅院。春节前,我从100多里地以外坐长途汽车到五公,然后再回到郗家池,每当我在傍晚的时候一身疲惫地赶到村口,爷爷总是站在路边等着,寒冬腊月,不知道他在那里等了多久。这个情境是人们在回忆故乡和长辈时常会提到的细节,但对于我来说,它是一个刻痕。

  爷爷在村子的同族人中辈分很大,老家有习俗,每逢大年初一,村子里同辈分的人就聚在一起去给长辈拜年。从太阳刚刚露头开始,就听到门外面这个喊“给爷爷拜年了,磕头了”,那个喊“给大伯磕这儿了”,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跪倒一片。从小窗眼里往外看,还没有来得及看得很清是谁,人们已经呼呼隆隆地离去,又赶到另外一家拜年。邻居的奶奶会做豆腐,每次我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她就端来一大盘子热腾腾的豆腐,豆腐的那种香气啊,那么恣意地弥漫,直到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那是我长这么大闻到的最香浓的味道。

  那时候我知道了,我还有那么多的爷爷奶奶,那么多的叔叔婶婶。到了晚上,吃完晚饭,别的爷爷们陆陆续续来到爷爷家,坐在炕上、长条凳上抽着烟袋,一锅接着一锅地抽,屋里烟雾缭绕,满屋子都是旱烟叶子的味道,却不觉得呛人,坐在那么多大人中间,感觉很兴奋,很踏实。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不知道哪位爷爷带了两本《杨家将》和《呼家将》,我就像说评书那样一页一页读给他们听,爷爷们听得津津有味,人越来越多,有时候炕上都坐不下了。每到这个时候,爷爷就提着大锡壶给客人们加水,给我也端来一碗,然后坐在长凳子上听着、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怜爱和骄傲,那也许是他在老伙伴们面前最为风光的时候。那时老家的水因为盐碱含量高,喝起来有些苦有些涩,我却没有觉得多么难喝。许多经历能让我们绕过人生中的坎坷和艰险,忍受世间的种种磨难,却很难绕过一个“情”字,我知道,我在老家的那几天,是爷爷真正的节日。

  爷爷家有一个很大的院落,父亲回忆,从他记事起,北屋里就有一盘石磨,这是全村最好的一盘磨,石质坚硬,磨盘厚重,磨出的玉米糁子和白面干净、细腻。家里本来房子就不多,还得给这盘磨腾出一间做磨坊,供乡亲们无偿使用。早年老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就总说:“乡亲们过庄稼日子,哪一家都得吃糁子吃面,这磨大家伙儿都用得上,用着好使。”那盘磨盘面光洁,重量十足,人们推是推不动的,磨粮食要用牲口拉磨,所以叫盘磨。尤其是一进腊月,这盘磨从早到晚都闲不着,老奶奶就每年给大家排队,有时候一排就排出去六七天,还要让父亲一家一家告诉四邻八家什么时晌去用磨。每到这个时候,大人们在磨坊里磨面,孩子们就在磨坊外面嬉戏,像一幅平静、祥和的北方村庄的风情画。

  到了初十左右,春节快过完了,爷爷要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所在地,上面提到的那个叫作“五公”的邻县镇子上去,赶早晨七点发车的唯一一班长途汽车。天还很黑爷爷就要起床,拉着大风箱煮熟了饺子,然后叫醒我。吃过饺子,我和爷爷便在黑暗中赶路。一老一少在空旷的清晨里赶路,天泛亮的时候,很远很远的村子里传来一声清亮的鸡鸣,它若隐若现,悠长辽远。在苍凉的荒野有一声鸡鸣,便有了一种孤独以外的感觉,冷寂和孤独感便一下子被冲淡了许多,似乎在遥远处有了一种依靠,有了一种生命的寄托,有了一种暖意、想象和生机,在那一瞬间便注入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长大了以后成为“思想”的东西,而且这种感受一直延续至今。这种感觉只有在那样的苍莽广阔中才能感到,一声鸡鸣,就能扫去十里阔野的萧瑟和荒凉。我一直记得那样的鸡鸣,那是寂静中一种内在的精神,是那里的人的命运,你听了,就不会记不住,就真的能记一辈子。前些年,我和父亲回到了那个记忆中的村庄,原来的土屋、沙地都不见了,我的那些乡亲们富足了起来,不由得感慨:竟然再也找不到往昔的模样。

  一边向前走,爷爷一边跟我数天上的星星,天亮前后,地平线上会看到一颗特别明亮的星辰,它是启明星。那时的星星很亮,爷爷告诉我哪个叫“勺子星”,长大后我查资料,知道了那就是北斗七星。说话的时候还是星斗漫天,一阵鸡鸣之后,太阳已经很大了。后来我看到人们写“天渐渐亮了”,就暗自说:“不是,天黑天亮,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那时候星星不是一颗一颗的,而是一片一片一层一层一团一团,叫作星河。那时候我知道了平原上也有回声,雄鸡一唱,十几里都有回声,有声音就有回声。小时候那些经历,好像总是容易回味,我的根基在那里,它形成了我刚硬、执着、坚忍、专注的性格。我的作品总有一些内在的沧桑和苍凉,这与我的经历有关。那里的砖墙、老树,那里的尘世与人,那里的傍晚和凌晨,无论是近是远是荒芜抑或是富足,它都有质感,都不那么冰凉。人与人真的不在于距离的远和近,有时相距很远的人也会暖着你,平日里他们未必重要,孤单的时候、枯竭的时候甚至不堪的时候,他们就有了意义。

  岁末的一个早晨,薄雾再起,天地沉靡。想起元好问诗句:“万古骚人呕肺肝,乾坤清气得来难。”万物滋生,承天顺地。自然之态,人宜畏之敬之。那时,我站在深州永昌大街58号,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二八调和老丝弦,岁月,突然就成为历史,人与苍穹,真不经磨,只一瞬,竟然都老了!

  我知道,我是想把那些曾经的辉煌与黯淡、深刻与浮浅都再记忆一次,都再经历一次。

  《光明日报》(2024年02月19日 01版)

[ 责编:徐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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