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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
作者:弋舟(小说家,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1
在大地之上奔走,每去一处,行前总要先确定其准确的地理坐标,这是我多年来的一个习惯了。仿佛不如此,自己的行动便是无根据的,是失焦了的。散漫的游荡,当然也是我所愿望的,但终归,被地理坐标准确指明的方向,更能赋予我的奔走以“属人”的意义。“人”的自认,对我而言,首先便是一个“有限”的自认,我们受限于地理,受限于历史,受限于被经纬着的文明与文化,就如同我们从根本上受限于地心引力。
此行,我的习惯却难以落实了。中国作家“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新时代文学实践点授牌暨“新时代和美乡村”主题采风活动,将在汾阳贾家庄举行。那么,贾家庄在地球上的经纬度是什么?当这个问题出现的一刻,我不免会想到《地球上的王家庄》,那是毕飞宇早年的名篇。在这部短篇小说中,毕飞宇让王家庄的人如是表达:
“《世界地图》同时修正了我们关于世界的一个错误看法。关于世界,王家庄的人们一直认为,世界是一个正方形的平面,以王家庄作为中心,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纵情延伸。现在看起来不对。世界的开阔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知,也不呈正方,而是椭圆形的。地图上左右两侧的巨大括弧彻底说明了这个问题。”
这当然是充满意义的。人,由此开始了认知世界与认知自我,也由此,将自己放置在了宏观之中,开始了更为微观地辨认自己。
应该讲,毕飞宇在小说中想要表达的,与我那行前的“经纬癖”本意基本相通,他在小说中用一份《世界地图》撬动了王家庄,而此行我却找不到自己撬杠的支点了。
——我一时查不到贾家庄具体的经度与纬度。
于是,只能以行政区划由大及小地查下去:贾家庄镇,隶属于山西省,吕梁市汾阳市,地处汾阳市北部,东与肖家庄镇接壤,南与汾阳市区相邻,西与峪道河镇相连,北与杏花村镇毗邻,距汾阳市区2.5千米,区域总面积48.49平方千米。那么,由吕梁市代管,位于山西省腹地偏西、太原盆地西缘、吕梁山东麓的汾阳市,其在地球上所处的位置,就囊括了贾家庄的坐标。
好了,可以上路了。
2
除去对贾家庄经度与纬度的无知,此庄之大名,倒并非完全不知道。原因无他——这里事关马烽,事关“山药蛋派”。
作为一个以写作安身立命的人,不知道马烽,不知道“山药蛋派”,可以吗?如今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可以。但是,我仍然顽固地以为,即便你可以不知道自己脚下的土地经纬度如何,你也绝对无法狂妄地拔地而起、脱离了地球。你必定要内在地受限于一些根本性的划定。于当代中国文学而言,马烽、“山药蛋派”,就是那根本性中的部分要义。
于是,拜谒“马烽纪念馆”就成了此行最为核心的愿望。
院子应当是比较典型的晋地样貌,两侧的厢房陈列着马烽一生的文学成就以及与贾家庄的渊源,院子当中,是马烽的全身铜像——上身向右微倾,右臂搭扶在藤椅的扶手上,衬衫两臂均挽起袖子,左手凌空,五指分张。他是共和国文学事业的中坚之一,他始终是贾家庄人嘴里、心里的“老马”。
鲁顺民有着“地主”的自觉,有着深谙马烽与贾家庄情缘的自信,更有着对共和国文学的独到理解,所以,他认为在铜像那五指分张的左手间还缺一支燃着的香烟。有了它,铜像即刻有了血肉,马烽即刻有了神采,大作家成了和蔼的兄长,首长成了“老马”。这就是那“根本性中的部分要义”,是我们理解马烽与贾家庄的入口,是我们此行所要践行的那种精神。理解不了此间之大义,你也将无从理解何为“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无从理解马烽与“山药蛋派”为何重要,无从理解贾家庄何以成为社会主义农村变革的一个缩影、一面旗帜。
于是,一众作家蜂拥在铜像的身后合影,像是簇拥着一位吞云吐雾、正与晚辈们谈笑风生的长者。这一幕,无端地会令人联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张照片。照片中,鲁迅先生也是夹着烟卷,谈笑风生地面对着一众围坐着的年轻人。马烽与鲁迅,一定不是同一类型的作家,然而,在那种“内在的根本性”中,他们无疑又是新文学与新文化领域的同一类作家。
上到建筑顶层,晋地建筑特有的城墙式院落格局,不禁让人心胸为之一阔。马烽昔日写作的房间矗立于此,周围并不疏朗,却竟有“天地独处”之感。他是在这里写下的《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吗?
遥想间,耳畔不由得响起“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的旋律。我很难说这旋律是来自自己的脑海,还是来自贾家庄上空播放着的喇叭,我只觉得,这旋律与此在的天地,此在的气息,此在的经纬浑然一体。
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写得多么好啊,这广为传唱的名曲,不啻共和国的文艺经典,它就是诗,是中国新诗的一个奇迹,几可与《回延安》比肩。如今,完整的歌词就勒刻在贾家庄的村口。那块高八米的青石上,铭刻着的,不仅仅是词作者乔羽的手迹,还有一位忠诚为人民而歌者的巨大感召力。
在贾家庄,一切就是如此交融在一起的。对此我们不禁要探究,为什么马烽会在这里书写?为什么乔羽会在这里放歌?共和国的文艺成就,为何会在这里熠熠生辉?
马烽烟瘾大,乔羽酒量豪。
贾家庄,如今是全国乡村治理示范乡镇。
3
时值盛夏,我却感冒了,进得贾家庄,便高烧不退。以至于睡在“徽因水坊”的硬炕上,我会因为不适而辗转难眠。
这是一个有着三孔窑洞的篱笆小院。盛夏的植物葱茏葳蕤,附近的建筑中西合璧,以西式居多。焕章别墅、正清金屋、德生雅阁、天霖精舍、慕义红楼,一一对应着的,正是这些名字:冯玉祥、费正清、万德生、卫天霖、恒慕义……他们或者很有名,或者不那么有名,但无一例外,他们都在历史上与山西有着这样那样重要的交集。贾家庄人担起了山西人的历史责任,甚而,还担起了国际交往的历史责任。
将这一切聚拢在一起的,居然也是以“作家”之名。“贾家庄作家村”落成于2018年,这是全国乡村建设的首例。对此,你怎能不感慨贾家庄人立于时代之潮头的先进?怎能不对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农村生发出新的期待?
徜徉于其间,导演贾樟柯联合贾家庄共同创办的“86358电影短片交流周”的海报不时出现,这足以混淆我本就不很确凿的时空感,这里是法国的戛纳?不不不,这里是中国的贾家庄。
我所在的“徽因水坊”,当然和林徽因相关。1934年,同样的盛夏里,林徽因同丈夫梁思成应费正清夫妇之邀,来到汾阳,进行了30多天的古建筑考察,撰写出长篇考察报告《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89年后,举目被高烧蒙眬着的双眼,我觉得自己确乎看到了昔日林徽因所看到的一切:“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更流动得使人可以忘记很多的事……景物是美得到处使人心慌心痛。”
4
美到到处使人心慌心痛。
美到到处使人心慌心痛,于林徽因而言,或许并非仅是景物。我想,当她在89年前开篇写下“居然到了山西”时,那个“居然”必定饱含着她自身更为复杂的情感与经验。
就像此刻,贾家庄对于我的教益,是景的教益,是物的教益,是景与物的教益,更是这交融于景物之间的人的教益。
这里一度是“地下没挖的,地上没抓的”贫瘠所在,而今却传唱着“地肥水美五谷香”。是人,是贾家庄人,令景物美到了使人心慌心痛。
贾家庄的村民们来了,烈日之下,我就坐在他们之间。活动的主题就悬挂在主席台之上。那么,这里,贾家庄,它的经度就是“深入生活”,它的纬度就是“扎根人民”。
这地球上的贾家庄,就是“新时代和美乡村”的一个缩影。
《光明日报》(2024年03月01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