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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陌生人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4-05-24 0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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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故事】

  作者:夏鲁平(长春市作协副主席)

  一

  人们常把去海南过冬的人比喻成飞来飞去的候鸟。去年冬天,我像凑热闹似的成为一只“候鸟”,从东北长春飞往遥远的海南儋州,又在东北春暖花开的季节,从海南飞了回来。

  在海南居住的日子,每天看着街道两旁高大的棕榈树,看着居住小区里茂盛的旅人蕉、扇叶葵、橡胶树,感觉这些绿色植物,如同冬日里分泌出的多巴胺,给我带来兴奋与快乐。行走在树木华盖遮掩的甬道,有时不经意间抬起头,会望见一只只蓝灰色的鸟儿,在我叫不出名字的阔叶和小叶树木间潜伏、跳跃。这种鸟儿跟东北的麻雀体型、习性颇为相似,但又与麻雀有些不同,麻雀的羽毛多为褐灰色,喜欢成群结队地叽叽喳喳,吵吵嚷嚷,而蓝灰色的鸟儿大多各自分散活动,无论在树木间穿梭,还是在地上觅食,都悄无声息。

  再望向那些火焰树和紫荆花,我第一次见到许多大朵的花盛开在高高树枝上,一片片花瓣不断掉落在地面,又有无数新生的花朵紧跟着粲然绽放,鲜艳而热烈。最为常见的三角梅,每枚花瓣只有两厘米大小,却以密集的花朵轰轰烈烈布满树冠,它们似乎正以这样的方式,宣告在这块领地不容忽视的存在。

  实在忍不住好奇,随手捏起一朵三角梅,仔细辨别,三片粉红色的花瓣,如同枝条上延伸出来的叶片,上面筋脉纵横,若不是中间吐出细长的花蕊,定会让人以为那就是变异的粉红色树叶。我上网查询方知,原来三角梅色彩缤纷的花,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花瓣,而是它的萼片,是具有鲜艳颜色的花瓣状萼片。

  不太引人注意的仙丹花,以其低调的橘红色花朵,开放得不疾不徐、不温不火,它的花瓣酷似东北春天的紫丁香花,只是颜色不同,生长环境不同。它们随意扎根在路旁的绿化带里,扎根在院子的墙根处或杂树丛中,有牵牛花攀着它们的躯干探出头,开起大朵的喇叭花,依然改变不了人们对它的注目。我惊诧地发现,平时东北某些人家或办公室里的花草树木,在海南的土地上随处可见,野蛮地生长,见怪不怪了。

你好,陌生人

插图:郭红松

  二

  说来也怪,平时我不怎么关注天气预报,可在海南居住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要看长春的天气情况。看哪天晴朗,哪天刮风下雪了,是小雪、中雪还是大雪,最低气温和最高气温是多少度。我脑子里时常会想着在那样的气温下体感怎样,应该穿什么样的防寒服,是否方便出行。我从小生活在冬天多雪的城市,对那里的环境早已习惯,我越来越感到,在一个城市生活久了,有必要出门走一走,见见外面的世界,于是便有了这次海南之行。

  在海南待久了,每天看着一成不变的鲜花和绿树,我又回想起东北长春的漫天飞雪,想起大雪过后走出家门,脚踏积雪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我常想,雪大概是大自然对北方人的特有馈赠,每当一场又一场大雪来临,我们如同迎接盛大的仪式,行走在街上,感受大片雪花飘落在衣帽褶皱间的样子,无比惬意。再抬起衣袖,看向成团的、脆弱的冰凌花瓣,如微雕般晶莹剔透,感觉那是世间最美丽的花朵。

  有时,大雪下在夜晚,第二天早晨,阳光朗照,雪光耀眼,空气澄明,在雪的大写意中,积雪覆盖的汽车、密集的树枝以及一切景物,既虚幻,又触手可及。

  想到雪,自然会联想到在东北司空见惯的霜花。那些霜花可能生成在城市公交车的车窗上,生成在绿皮火车的车窗上,生成在每家房屋的玻璃窗上。记得小时候,我每天早晨醒来,打开窗帘,看着一夜之间窗口布满的霜花,有的似茂密挺拔的松枝,有的似高山大川,有的似奔跑的动物与细小的花草,有的又抽象得什么都不像,只觉得大自然的画作竟是不可思议地精美绝伦。

  我伸出一根手指按霜花,指温将霜雪融化成一个小小的圆洞,再将眼睛贴上去,看向室外的皑皑白雪、光秃秃的树、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麻雀。不顾家里大人阻拦,我穿上棉服跑出屋门,在雪地里玩耍,抱起一只爬犁,放在坡地上,人坐在爬犁里面,顺坡而下,身后荡起一团如雪的烟雾。

  直到脸冻红了,手指冻麻木了,我才跑回家。这时,屋里的炉火生起来了,阳光烘烤着玻璃窗,奇妙的霜花消融,变成水,慢慢往下流淌,在窗台上聚积起一汪冰凉的清水。然而,第二天早晨,多姿的霜花又以不同姿态如约而至,涂满玻璃窗,真是妙趣横生。紧接着,又一场大雪来临……

  三

  小区里的居民来自全国各地,陌生的面孔,不同的衣着,偶尔从远处传来的与自己迥异的口音,似乎时刻提醒我正身处异地。陌生人之间喜欢相互搭讪,一句简单的“您好”,会使人感到十分亲切。每当身边有挥动扫帚、头戴斗笠的环卫女工,小区门口的保安向你点头致意或打一声招呼,那种人与人之间的生分瞬间消除了。

  如果能捕捉到熟悉的乡音,我会像巧遇到亲人般喜出望外。我和妻子每天夜晚常去小区广场,希望能碰到老乡。广场里每天晚上都聚集着一群男女老少,白天强烈的阳光带来的热气散去,夜晚凉爽的风吹来,在和煦的夜风中,唠些家常,或各自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老人们喜欢坐在长廊里的两排长条凳上,天南海北高谈阔论,思绪信马由缰。儿童游乐场上,孩子们在五颜六色的塑料滑梯之间爬上爬下,尽情玩耍。有灯光从广场上空投射下来,照耀着一群打篮球的活力少年,照耀着两三个打网球的中年人。伴着《最炫民族风》的乐曲,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也乐在其中。我们择一石凳默默坐下来,拿出手机看短视频,看直播,查返程机票,耳边的喧嚣被屏蔽了,全然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有一天,也许是看手机的时间过长,妻子感觉身体有些不适,我上前帮她放松。可能动作过于急促紧张,引起旁人注意,有位陌生的老妇人问:“怎么了?”声音不高不低,却惊动了很多人,《最炫民族风》戛然而止,黑夜仿佛静止了,只有广场上的灯光神态自若。

  这时,有位比我年龄稍大的男士从长廊里跑了过来,他体态微胖,身穿短袖白衬衣,说:“别慌,别慌,没事,没事。”但他明显比我慌,边跑边从裤兜里摸出一支白色药管,说是麝香保心丸。面对陌生男人的热情,我忙说不用,可他已经打开药瓶,让我伸出手,往我手心倒上三粒药丸。盛情难却,妻子含上三粒药,感觉好多了,那陌生男人说一看就是心脏问题,他心脏先后做过三次支架,懂得这病;又反复告诉我不要紧张,我真就不紧张了。

  可能那三粒药拉近了我们的距离,他告诉我平时兜里一定要揣上这种急救药,比如他,不仅每天揣在兜里,家里茶几、床头柜、餐桌、卫生间、厨房、阳台到处都有摆放,随手可以摸到。他说他不但有心脏病,胆囊也切除了,得过肠癌,做了手术,现在没事了,所以什么事都不是事。

  紧张的场面消除了,我和妻子要回住处休息,他又说:“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我说:“好的。”并表示了感谢。

  我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四

  这天晚上,我跟妻子又来到小区广场,这里依然有玩耍的孩童,有打篮球的少年,有长廊条凳上聚集的高谈阔论的老年人。我看见给我们麝香保心丸的陌生男人也在其中,他说话时嗓门很大,两手不停地打着各种手势,神态之投入,一点也看不出是心脏被放入三个支架、腹部做过两次手术的人。

  我想跟他们熟络起来,便有意凑过去,默默坐在一旁的条凳上,充当一个忠实的倾听者。从他的话语中,我得知他是山西太原人,工作了一辈子,在岗位上始终吃苦耐劳,很受同事认可和领导赏识,每年都获得先进。

  可能他的嗓门儿太大,影响了别人,在一群跳广场舞的大妈中,有一个人停下跳动的舞步,走到播放机跟前,猛地放大音量,一首《九儿》的歌曲盖过了他的大嗓门儿,盖过了广场里所有的喧嚣。陌生男人回头看看他身后的播放机,再看一群跳舞大妈,知道了那边人的抗议,便放低了嗓门儿,我一时听不清他说什么,人们的注意力有所分散,陌生男人这时才看见我,我借机向他打起了招呼。

  陌生男人问:“你们去医院了没有?”播放机的音量又随之调小了,陌生男人不再放大嗓门儿,他的声音我完全能够听得清楚。

  我说:“今天上午去了,检查了一下,医生说没什么问题。”

  陌生男人好像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他说:“你们一定要重视起来,心脏的事不是小事,这样检查肯定不行,你们一定要去上海、北京找心脏病专家彻底检查。”

  他说话的语气很重,生怕我们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于是又开始了现身说法,说他当初就是对自己不重视,心脏才放上了支架,现在后悔都晚了。他稍稍克制了一下自己情绪,讲起他心脏每次被放入支架的详细过程,以及当时的心理感受。讲着讲着,男人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攥成拳头,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按在虎口处,告诉我心脏主动脉和上腔静脉的位置,然后收回拇指,移动食指,在拳头的手背、手心皮肤上画出几根线条,指出每根血管的走向,连毛细血管分布都比画出来了。

  真是久病成医,我感觉他对心脏的了解,快赶上一名专业的医生了。

  说话间,陌生男人的嗓门儿又加大了,他身后播放机的音量跟着增加,男人停顿了一会儿,放低嗓音,向我们推荐常备药:硝酸甘油、复方丹参滴丸、麝香保心丸,特别是复方丹参滴丸,每天必须服用,千万不能大意。那份诚恳,那份毫无保留,好像我们已相识多年。

  这天晚上,陌生男人一改最初劝我们不要紧张的态度,语气凝重,态度坚决,若我们再不去上海、北京的医院做彻底的检查,真就对不起他这番苦口婆心了。

  五

  不知有几天没去小区广场了。我们好像有些害怕见到那陌生男人,害怕听他不厌其烦地讲他的病情,害怕他催促妻子去上海或北京。有那么两次,我在小区里看见远处那陌生男人的身影,赶紧找理由转身避开。妻子也是这样,她认为他虽然出于好心,但多少有些小题大做,她好不容易来到海南,想尽情享受这里的阳光、空气、鲜花和绿意,没必要整天惦记着身体会出现什么问题,况且她已经去医院做过检查了。

  妻子计划去旅游。她多次跟王姐通电话,准备结伴出行。王姐是妻子以前来海南时坐火车相识的伙伴,两人由陌生人处成了“闺蜜”,每年来海南,虽然居住在不同的城市,但总要通几次电话,问一下平安。

  我担心妻子的身体,希望她取消这次出游。可妻子满怀热情,似乎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她。我只好买了硝酸甘油、复方丹参滴丸让她带在身上,又往旅行袋里、备用的衣服里、洗漱用品袋里放进这些药品,像那陌生男人说的,角角落落都放了,伸手就能摸到。

  妻子出门旅游了,在她出行的日子里,我们每隔半天或一天通一次电话。妻子每次通话都兴致勃勃,她早已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抛到脑后,沉浸在旅游的欢快之中。她说她在三亚下海游泳了,去了陵水的猴岛,马上赶往五指山,等回来时会去一趟东坡书院。妻子反复强调,她的身体没问题,爬山坡登台阶的速度比王姐还快。

  与妻子通过电话,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放眼眺望窗外葱茏的绿色,以及远处树梢间上下翻飞的鸟儿,想到大自然具有疗愈身心的功能,我没有必要过分担心。

  在妻子出门旅游的某天上午,我外出回到小区。天刚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打湿的树叶与花瓣撒满地面,而头顶的树木依旧满目翠绿,鲜花夺目,飘零的落叶丝毫没有影响它们的枝繁叶茂。我行走在凉爽的空气中,四周不见行人,听着脚下踩踏树叶的声响,隐约听到一声:“老夏!”

  那声音既陌生又亲切,像一位久违的熟人在召唤。可我在这个小区里根本没有熟人,更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姓名。我转回头,树林后面电动车棚里又传出一声:“老夏!”这回我听出来了,是喊:“老乡!”可能那人说话语气急促,加上我不太熟悉的口音,把“乡”和“夏”听混淆了。

  是那位陌生男人。几日不见,我感觉他又陌生了许多。不管怎样,我同样以热情回应了他,心想,吉林长春和他居住的山西太原相隔千里,我们无论如何算不上老乡呀。可又一想,我们这是在海南,同为北方人,同住在这陌生的小区里,又不能不算是老乡。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句话是上辈人的心理感受和情感表达。虽然我没有两眼泪汪汪,但心里还是一阵热辣。看样子,他有重要的事要说,我奔过去,他推起那辆电动车,张开大嗓门儿问:“你爱人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

  他问:“丹参滴丸吃上没有?”

  我说:“没有,但我给她买了,带在身上。”

  他说:“一定要让她吃,千万别不重视!”

  我说:“谢谢。”

  那一刻,他的真诚,他的不厌其烦,让我从心里感谢这位热心的老乡。我说:“我一定再跟她说说。”晚上,再次跟妻子通电话,我告诉她一个惊喜,今天我找到了一位老乡,一位实实在在的老乡,他就是那陌生男人。

  妻子旅游回来了,她给老乡带了一份礼物,并说:“我跟王姐闲聊时,王姐也提出,必须重视自己的身体。我觉得,我们应该看看那位好心的陌生人。”

  这天,我们早早吃过晚饭,走出家门,奔向广场长廊。夜晚小区里的鲜花和绿色的植物,在路灯的映照中更加赏心悦目。不知从什么树木飘来的香气弥漫在凉爽的空气中,一想到我们很快就要见到那位老乡,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滋味,我不知道他是否感觉出前几日我们对他的躲避,我心生歉意。

  来到广场长廊处,发现这天晚上没有了以往的热闹,人也似乎稀少了很多,左等右等,我们始终没有见到那位太原老乡。过了好长时间,在与另一位陌生人搭讪时得知,昨天小区里有一批人离开了,他们乘坐同一航班回老家,要想见面,只能等下一个冬天了。

  《光明日报》(2024年05月24日 14版)

[ 责编:张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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