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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间】在河之洲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4-06-10 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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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火人间

  作者:熊育群(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

  “哗哗”声响了几夜,鲤鱼成群地击打着河面。一天,雨水从屋檐落下,成了瀑布。天亮时雨停了,湿润的风带着油菜花的清香吹来,开门就看见一条鲤鱼晃动着尾巴,它从大河游到地坪产卵,被冲到了檐下的水沟。

  桃红柳绿时节,无止尽的雨水,无边际的稀泥,地面上一道道蚯蚓拱出的线条纵横交错,一直到夏季阵风刮起,广袤的田野才见蓝天白云,河水也由浑黄变得清亮。

  夏天的河流是热闹的,游泳的、洗衣的、挑水的,吆喝声一阵响过一阵。夜幕降临,一张张竹床在岸上铺开,人们横七竖八地躺着,听说书,听唱道情。微弱的星光,河中的月亮,夜风微凉,四周弥漫着淡淡的水汽。

  村庄叫“连尔居”,河流称“黄金河”。整座村子的人都是从河的上游迁来的,以熊氏、胡氏两大家族为主体。这里芦荻丛生,野鸭成群,人们在荒洲上割芦苇、搭新村,秋天割了冬天扎。我就在芦苇棚里出生。这片湖沼,是由数万民工手挖肩挑,从洞庭湖围垦出来的。在那个年代,黑土地堪比黄金。

  很多年后,我知道了黄金河就是汨水,是汨罗江故道。汨罗江分为北面的罗水和南面的汨水,连尔居就在汨水右岸。筑堤时,汨水从罗子国城遗址的北面被切断;罗水北上,人们硬是用锄头挖开了玉笥山,于是罗水从周家垅的豁口流出去,与湘江一起汇入洞庭湖。

  高考恢复,我被同济大学录取。入学前,听到一位老人说起屈原,他说“屈原夫子”,像在说他的一个老乡。第二年,收到家信,老家地名由“汨罗江农场”改为了“屈原农场”,其实是恢复旧名。后来,农垦系统改革,农场划归地方,如今这里是岳阳市屈原管理区。

  那年暑假,我渡过浩荡的罗水,去看玉笥山上的屈子祠。由东而来的江水流成横无际涯的气象,对岸的玉笥山只有一抹蓝色的影子。江水上涨,逼近大堤堤面。

  汨罗江是条季节河,洪水暴涨暴落。当年围垸留出大片河床就是为了夏季防汛。平日里,河滩长满野草,像一片草原,近年改为湿地公园,大堤下建起了一座芈月塑像,据说芈月的童年是在汨罗江畔度过的。

  端午正是涨水的季节,“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屈原怀沙自沉时,汨罗江水倒流,湘资沅澧“四水”倒灌入江。烟波浩渺的江湖,只有汨罗山、玉笥山与一座孤峰磊石山耸立,见证诗人的千古一跳。

  屈原投江后,楚人在磊石山和汨罗山建祠祭祀。后者唐代重建改名汨罗庙,明代重修,于庙前建濯缨桥、独醒亭。乾隆十九年因江水浸啮,垣瓦仅存,榱桷将圮,汨罗庙被改建玉笥山上,更名“屈子祠”。相传这里是屈原创作《九歌》的地方。

  端午是屈原的祭日,这一天家家户户飘着粽香,门前插菖蒲艾草,喝雄黄酒,胆大的敲锣打鼓划龙舟。

  为追寻屈原足迹,我到了楚纪南故城、秭归、郧县、陵阳、溆浦……壬寅年冬天,寻到屈原管理区河泊潭村三组,这里是汨水与罗水的汇合处。村前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一块石碑上写有“川江嘴土地正神位”,我大喜过望。《湘阴县图志》载:“盘石马迹,在川江嘴,即古汨罗渊也。”盘石马迹是屈原投江的拴马石。“相传屈原投川之日,乘白骥而来”,找到川江嘴,就找到了屈原殉国的汨罗渊!

  “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贾谊在《吊屈原赋》首提“汨罗”,指的是汨水与罗水汇合的深渊。《水经注·湘水》载:“汨水又西为屈潭,即汨罗渊也,屈原怀沙自沈于此。”

  正是这个深渊,曾叫作汨罗渊、罗渊、屈潭,河床在此陡然下沉,流向北方,河上山影浮动,雾气缭绕,风生水冷。最早前来凭吊的是宋玉、景差,后人为他们立了塔。之后,贾谊、司马迁、孟浩然、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也来到这里,无不感怀,写下诗篇。李白有“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后来,杜甫穷困潦倒,流落湘江一带,他两次来到汨罗江,最后带着病躯溯江而上,投友求医,病死舟中。汨罗江上游平江小田村有他的墓祠。徐介写他“手接汨罗水……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

  家门口的河流,历史如此丰赡!她是余光中笔下“蓝墨水的上游”。但在童年,我眼中的汨罗江只是一条普通的河。无数次,我游过河去,在落日的余晖里眺望河面,她宛如一条跃动不宁的金光大道;萤火虫低飞的晚上,痴望河底的月亮银光闪耀,如梦似幻。夏天顶着炎炎烈日,采摘莲蓬、芡实,潜水时踩到过一条鳜鱼,我把它抓了上来;冬天在滑溜溜的冰冻的河床上,解救被冻住的野鸭……某个时刻,记忆蜂拥而至——诗意出现了,情感涌动,怀念像水一样流淌。

  从乡村进入都市让人生出自卑,没有自信说出出生地,说出那条清可鉴人的河流的名字。记得一位专家来学校开讲座,我第一次听到“莱茵河”“多瑙河”的名字,仿佛它们是天堂一般的存在,心中充满无限向往。汨罗江与之相比,仿佛有了等级之分。

  后来,我不但见到了莱茵河、多瑙河,并沿河岸散步、驾车,还前往塞纳河、伏尔加河,踏足中东的约旦河,南亚的印度河、恒河,北美的科罗拉多河,非洲的尼罗河、赞比西河。这些著名的河流,我无论见到哪一条都要走下河岸,用手去触摸河水,屏息谛听,深吸几口水边的气息。

  游历世界,也是重新打量和认识故乡,我突然发现岁月深处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才是生活在仙境之中。汨罗江的美毫不逊色于这些河流,甚至比它们更富性灵。漫江凝碧,于青山间萦绕,在平原上耽思,入湿地中踟蹰。从岸边到崖上,苍苍松树、苦楝与樟木,绿冠如云。江南的雨雾与霜雪赋予她潋滟与空灵,青瓦木屋上的炊烟袅袅给予她人间温情,渔舟唱晚和龙舟锣鼓使她生发诗情画意和勃勃生机。屈原的辞赋与乡野古老的仪俗至今仍在流传,悠远的吟唱声不时在两岸响起……

  一次次返乡,连尔居都在变化中,红屋顶大玻璃窗的小楼早已取代了茅屋,候鸟消失又飞回,雁阵声声划过寒夜,叫声清越、辽远,让我无穷回想。

  《光明日报》(2024年06月10日 01版)

[ 责编:王宏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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