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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胜信
2024年7月6日,农历六月初一,诗词的女儿叶嘉莹走过整整100年。
清晰地记得10年前,也就是2014年的一个夏日,我第一次来到叶先生居所时的情景。那天,阳光透过窗纱,满屋子弥漫着诗的气息。
叶先生讲诗,那优雅而不失豪放的举手投足,柔婉而不失顿挫的声调吐字,考证而不失神游的条分缕析,营造着魔法般的磁场。她仿佛给了你一把钥匙,让你打开历史之门,穿越时光——此刻不存在了,回到唐玄宗天宝三年的夏天;客厅不存在了,来到洛阳城的一间酒肆;你我不存在了,变成了衣袂飘飘的诗仙、诗圣,杜甫初会李白,一见如故……
先生讲诗,我读先生,先生就是一首诗。这正是我为先生撰写传记《讲诗的女先生》的源起。
同在那年夏天,103岁的杨绛先生推出了《杨绛全集》,其中收录了杨先生的6首诗。我虽说是杨先生的忘年交,曾十多次去她在北京南沙沟的寓所与她谈天说地,知道她著有小说、散文、戏剧、文论、译作等,整理钱锺书的中文笔记、外文笔记来疗伤,然而直到《杨绛全集》出版,我才知道她也写诗。
《杨绛全集》中的6首诗,有怀念爱人和女儿的《中秋》《哀圆圆》《忆锺书》等。这些诗写得情真意切,哀婉动人。她在《中秋》中写道:“离合悲欢世间事/阴晴圆缺凭天公/我今无意酬佳节/但觉凄凄秋意浓。”她在《忆锺书》中写道:“与君结发为夫妻/坎坷劳生相提携/何意忽忽暂相聚/岂已缘尽永别离/为问何时再相见/有谁能识此天机/家中独我一人矣/形影相吊心悲凄。”她在《哀圆圆》中写道:“圆圆去世已多年/老母心犹恨绵绵/学校尽责又尽义/家人相思不相见/昔日灯前共笑语/今朝彼此各一天/不由自主真可怜/堪叹往事已如烟。”
在旁人眼里,杨先生一向内敛而节制,然而在诗中,她的思念和忧伤是袒露的,仿佛亲人就在眼前,倾诉不需要设防、掩饰。这不禁让我联想到,叶嘉莹先生在丧母之后写下8首《哭母诗》和小词《忆萝月》,在失女之后写下10首《哭女诗》。叶先生说:“尽管写的时候,心情是痛苦的,但诗真的很奇妙,当你用诗来表达不幸的时候,你的悲哀就成了一个美感的客体,就可以借诗消解了……”当悲哀借诗消解,叶先生和杨先生都活成了自己的太阳,驱散黑暗,驱散寒冷,驱散孤苦,照亮自己也照亮了读者的心房。
背诗、考诗、对诗是钱锺书和杨绛日常生活中的一大乐事。钱先生走后,阴阳两隔,诗成了钱杨之间的情感纽带。钱先生著有《槐聚诗存》一书,无论是钱先生生前还是身后,杨先生数次用毛笔抄录书中诗文,出版了宣纸线装本。在《槐聚诗存》的前言中,杨先生回忆二人以百足虫的笑话打趣,幽默而充满温情。杨先生因爱诗而抄录,因抄录而回忆,心随笔走,往日重现。
叶先生也用诗为往日保鲜。在长诗《祖国行》中,她写下了漂泊异国后重返故乡时的激动与欣喜。在《纪事绝句二十四首》中,她回忆第一次回国教书,在南开大学与学生的互动令她沉醉。叶先生说:“我常常是透过诗词的文字来感受生命的。”
和杨先生、叶先生一样,柳鸣九先生也是中西文化的摆渡人。他们都经历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剧痛,都经历过从小我到大我、从“为己”之学到“为人”之学的人生境界的拓宽和攀升,都是借助诗词促成这种转变。
最早把萨特全面推介给中国读者的法国文学研究大家柳鸣九,被尊为“中国萨特研究第一人”。他于2018年底荣获“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颁奖词称柳先生是我国法国文学研究翻译界的领头人。
我是柳先生最信赖的小友,也是他的遗著《麦场上的遗穗》一书的整理者。在柳先生生命的最后时光,我常去探望。柳先生在他放药的柜门上贴了一张字条——身患帕金森的他用颤抖的手抄录下东晋诗人陶渊明《形影神》中的四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叶嘉莹先生也喜欢陶诗,讲解陶诗时,将这四句总结为“对人生彻底的觉悟”。叶先生曾说:“我在极痛之余,有了一种彻底的觉悟。”而柳先生也是在感受极痛中彻悟。
这种彻悟不意味着“躺平”,而是尽人事,听天命。柳先生在帕金森、糖尿病和脑梗的合围之下,在视力和听力日渐衰弱的情况下,主编了8卷本《思想者自述文丛》。其中一卷——许渊冲先生的《梦与真》获得“中国好书”之后,柳先生写了首贺诗:“译绩厚重如山/译技精妙入微/毕生辛劳多修炼/始达此巨匠境界/不免雄踞傲视学林/傲然阔步译坛。”柳先生还发起“译道化境论坛”,召集英语、法语、德语等十多个语种的36位翻译家,探讨翻译新标准。在严复的“信达雅”、鲁迅的“硬译”、傅雷的“神似”等翻译理论之外,柳先生推崇的是钱锺书提出的“化境”。去世前,柳先生以“化境”为追求,为雨果的鸿篇巨制《悲惨世界》翻译了5万字,这5万字,是一位进入生命倒计时读秒阶段的文化老人的遗作,更是一种意志力的呈现。而全书译成中文后将有100多万字的篇幅,知名出版人路金波正在为柳译《悲惨世界》寻找合适的接译者。
柳先生“我劳故我在”,著作超身,为世人留下了一个“人文书架”。杨绛先生为钱锺书先生整理出体量巨大的中文笔记和外文笔记,留下了一座比较文学的宝山。叶先生用诗词表露心迹:“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她的身影去年还出现在讲台上,她的讲课资料正由弟子们仔细整理。
叶先生、杨先生、柳先生,一叶一杨一柳。他们的诗心和文心一直跃动着,葳蕤而充满生机。我们会靠近他们,共赏葳蕤。
《光明日报》(2024年07月12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