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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兴陆(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
近年来西方古典学的引入,推动了中国古典学的兴起。中国古典学不是西方古典学的翻版,它具有符合中国文化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
中国传统社会文化发展陷入困境时,往往会采用两种不同的方式纾难解困:一是还宗经诰,回到文化的本源,复古以求革新。韩愈、李翱等面对中唐严重的社会政治文化危机,志在古道,重提儒家的心性之学。元明鼎革后,重振汉官威仪,以汉唐文风相号召,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这都是重新回到传统,通过对传统的阐释、引申而为开拓新局提供新的资源和力量。二是别向异邦求新声。中华文明数千年一脉贯之,除了内部各种文化相互促进、相互矫正外,还不断包容、吸收周边民族文化以丰富和发展自身。近代中国积贫积弱,面对强势侵凌的外来文化,“药方只贩古时丹”已经不能奏效,于是转而别求新声于异邦。国外文化的引入促动封建大厦轰然倒塌,推进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和新生。20世纪20年代,郑振铎等提倡整理国故,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以从西方引入的现代文明为标准,对自身传统作出严厉的裁判。过去正统的、主流的思想文化受到排斥,异端的、边缘的思想文化得到崇扬。后来“精华糟粕”论也是以当时所谓进步的思想和价值观重新衡量、裁判传统文化。进入现代以后,传统一直是被处置的对象,处于被阐释、被裁定的地位。经过了百余年的各种阐释和裁判后,人们赫然发现,传统的真相愈益模糊,我们与传统愈益隔膜;而西方并不能代表人类的未来,并非人类文明的唯一路径,更不能被视作中国的模板。于是猛然警醒:中华文明的进一步发展,须给予传统以应有的尊重,重新认识自己的文化传统,从自身传统中汲取资源和力量,转化与创新,踏出中国式现代化的道路。思想认识的转向,加之近年来出土文献的不断涌现,促使学人去搜集材料,复原古籍,力求准确释义,彰显中华经典的本来面目。这是近年来中国古典学兴起的主要原因。
西方的古典学,以古典语文学为主要路径。中国古典学的兴起,也强调文字、音韵、训诂和文献学方法,搜集材料,考辨文献,复原古书,准确释义,即以“还原”经典的真相为目的。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罗宗强先生就鉴于此前文史学术之牵强比附、随意引申而主张“还原性研究”,王运熙先生也说过,准确释义就是创新。一直到本世纪初,学界呼吁建立学术规范,都在强调求真务实的学风。当下中国古典学也是以务实求真为宗旨,努力回到中华文化的原点即轴心时代,复原经典的本来面目,探求其原初含义。如果放到百余年中国现代文化进程中看,这种还原工作有其“矫讹翻浅”的意义。从更广远的整个中国文化史来看,训诂之学与义理之学相互矫正,“我注六经”和“六经注我”此消彼长。当一种学术方式的弊端大于效用时,自然会转向另一种学术方式。同样,为了矫正现代人文学术对传统作面目全非的阐释,还原性的古典学研究自然就成了新的学术方向。这正是古典学能在今日中国得到学人关注与响应的原因所在。相信在今后一段时间里,“还原”依然是古典学研究的学术追求。
但是,中国古典学研究的目标仅仅停留在“还原”上吗?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还原”古典?会不会在“还原”的幌子下造出诸如东晋梅赜《古文尚书》那样的伪古典呢?这是古典学界不能不思考的问题。笔者觉得,中国古典学应该有更为宏伟的目标,即重建中华民族的知识世界、意义阐释和价值体系。
中华传统文化是有一套知识、意义和价值体系的,如天地人“三才”,仁义礼智信“五性”,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目”,等等。这一套知识、意义和价值系统,奠定于早期经典;并适时而变,在后世不断演化发展,既获得新的生命力能应对新的时代问题,又丰富和发展了自身。但在除旧布新的近现代社会进程中,传统的知识世界、意义阐释和价值体系中许多合理的元素也被抛弃了。如果失去自身文化和文明的基础,而仅仅依靠引介外来文明,是很难重建中国的知识、意义和价值体系的。
随着对外开放、社会发展、国力增强和科技进步,推动中华文明创新发展、增强文化软实力成为当今时代的重要主题。构建既符合世界文明方向又扎根自身文化与文明土壤的知识世界、意义阐释和价值体系,是中华文明创新发展的重要内容。从这个意义上说,重建中华民族的知识世界、意义阐释和价值体系,应该是中国古典学的崇高使命。当然,世界文明进程已经走到智能化、数字化时代,重建中华民族的知识世界、意义阐释和价值体系,绝不是拒绝现代文明、复古倒退,而应是在承续优秀传统文化与文明的基础上创化生新。从这个思想高度出发,中国古典学在力求还原真相的同时,更需要努力让沉默的材料说话,使久远的历史文献彰显出当代意义。那么,如何让材料说话,让历史文献彰显当代意义呢?中国历史上一种源远流长的阐释学方法——“衍义”或许值得借鉴。
衍义(或作“演义”),意谓详述道理,推衍意义而加以引申,是经史阐释的一种重要方法。唐代苏鹗有《苏氏演义》,宋代寇宗奭有《本草衍义》,真德秀有《大学衍义》,明代徐师曾有《周易演义》等。敷陈义理而加以引申的衍义阐释法,依然有其当代价值,不妨加以借鉴、改造和应用。衍义不同于还原,它重在义理的推衍引申;更不同于以西释中的现代阐释,它是站在文化认同的立场,在中华文化语境中,从文本出发,而不是拿外来的异质理论进行“格义”。这种衍义阐释法,可以沟通古今、活古化今,值得尝试。其关键不仅在于准确地理解古典经史,更在于敏锐地关切当下现实问题。从这一点来说,中国古典学首先是人文学,学者的人文情怀、现实关切和社会理想,才是古典学的灵魂。
衍义是“还原”之外的另一种意义阐释,不同于古为今用、以今释古。举一个例子来说,曹丕《典论·论文》提出“夫文,本同而末异”,本、末都是譬喻,“末异”指接下来所言之“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没有异议。对“本同”的解释,则众说纷纭。一种解释说:这里所谓“本同”指一切文章的共同性。这虽然是审慎的还原,但意义并不清晰,算不上解释。另一种是把“本”解释为文章都是人们思想意识的表现。这显然是以今释古,曹丕那个时代就认识到文章是人们思想意识的表现了吗?其实回到曹丕那个时代,刘熙著有一部训解词义的书叫《释名》,其中说:“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这是最早给“文”下的定义,即文章是因字而生句,积句而为章,积章而成篇,像汇集众彩以成锦绣一样,是精心组织文辞而成的,组织成篇之后像锦绣一样美丽。这是一切文章相同之“本”。各种体裁成篇之后则风貌不同,这是末异。曹丕所论之重点虽然不在“本同”,但“本同”启发我们,写文章须像织锦一样精心组织,文章须像锦绣一样美好动人,富有感染力。这样推衍义理,既契合曹丕时代的原意,又能关切当下文章写作的问题,算得上是“衍义”吧。
现代视野下的古典阐释,曾有过“还原”与“以西律中”之争,以古释古、以西释中的合理性都有限度,超过限度就会走向谬误。“衍义”则是古义今释,在还原、再现古义后,通过推衍演绎,做出切合当下现实的阐释。“还原”与“衍义”应是当前中国古典学的基本路径,两者应该并举,可以偏重,不可偏废。
《光明日报》(2025年01月20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