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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流动到凝聚——宋代“三衢道中”诗歌的空间审美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1-27 0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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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林德张(浙江师范大学博士)

  曾几《三衢道中》云:“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该诗影响颇大,不但被收入启蒙读物《千家诗》,而且被编入部编版小学语文教材。究其原因,主要是该诗如曾几一贯风格,“轻快”“活泼不费力”(钱钟书《宋诗选注》),读来朗朗上口又意象鲜明。笔者认为,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作为诸多“三衢道中”行旅诗的代表作品,该诗表达了诗人对“空间流动”消极体验的消解,行旅的“非常”体验化为了喜闻乐见的“寻常”快意和妙境,在空间审美上有独到之处。

  据《大明一统志》载,衢州又称三衢。“三衢道中”所书写的,通常是诗人途经浙江衢州的所见所感。唐宋时期,循运河南下过杭州、衢州至岭南或福建的线路,是南北交通干线之一。南宋以临安(杭州)为行在,衢州更是赣闽等入杭的重镇。行走于三衢道上,来往的宋代文人创作了不少诗歌,有些还直接以“三衢道中”“衢州道中”为题。宋人的集体书写,“浮现”了空间流动的诗性特征,并使“三衢道中”凝聚成为一个内蕴特别的空间符号。

  从主体到客体:空间体验的错位感知

  诗人在空间流动中的位点觉知、散点移动,生成了三衢道中空间的延展性、流变性,随之而来的“道中”无边无际、动荡不安之感又反作用于主体,加之通衢之地的认知暗示(“四达谓之衢”、衢道催行),造成主体感知上的客者错位。陆游夜宿衢州驿馆,心绪浮动之下,不禁道出“百年细数半行路,万事不如长醉眠”(《寓馆晚兴》)的心声。时空压缩凝滞于一点之上,诗人感慨的“衢州孤驿更萧然”何尝不是自己当下的客者写照?杨万里《九月一日夜宿盈川市》诗中“两岸渔樵稍灯火,满江风露更波声”之句,形象描绘了夜色之下茫远空间挤压、一叶孤舟漂荡之状。如此,诗人不禁喟叹“病身只合山间老,半世长怀客里情”。华岳《三衢道中》诗用“浊酒三杯路二千”“故人家在夕阳边”之说,将空间距离放大,这也是旅人孑然为客的内心显现。

  “瀫水柯山”是三衢道中的典型意象,在诗歌中时常对举出现,如“浪纹来穀水,地势逼柯山”(李纲《三衢道中》)、“天眷难留,片帆归去,縠水柯山,故人携手”(仲殊《醉蓬莱·报一阳初动》)等。面对恒动的瀫水(又称穀水、縠水等,今称衢江)和隐喻的烂柯山,旅人的动荡之感、过客心境便会被陡然强化。取道衢州以舟行为便,而衢江众多支流为山溪性河流,坡陡水急。“何曾费一棹,才瞬已数里”(杨万里《苏木滩》),“贪看下水船如箭,失却柯山无处寻”(杨万里《下鸡鸣山诸滩望柯山不见三首》)等,道出了舟行的瞬移感和不由自主的流动感。而作为“岸”的形象出现的烂柯山,是“局上”与“人间”、“不变”与“变”之间强烈冲突的暗示性存在。“局上闲争战,人间任是非”(朱熹《题烂柯山》),“篮舆访客过仙村,千载空余一局存”(陆游《访毛平仲问疾与其子适同游柯山观王质烂柯遗迹》),道出的便是置身时空“大局”流变中的不可抗拒和无可奈何。

  从他乡到故乡:空间关系的极化牵引

  对于旅人来说,三衢是地理上的异地、心理上的他乡,与稳定的空间坐标——故乡对立为截然的两极。“道中”的动荡之感和抽离心绪,会刺激回归冲动,从而牵发“精神望乡”。蒋捷的“朝卷帘看。暮卷帘看。故乡一望一心酸,云又迷漫,水又迷漫”(《一剪梅·宿龙游朱氏楼》),赵师侠的“去程何日定。天远长安近。唤起新愁无尽。全没个、故园信”(《霜天晓角·三衢道中》),李纲的“行色虚无里,人声烟霭间”“僧房清夜宿,幽梦到乡关”(《三衢道中》),陆游的“宦途商略无安处,早晚归耕剡曲旁”(《过江山县浮桥有感》)等,诗意地呈现了望乡、盼乡、梦乡、归乡的系列行为和心理活动。而三衢道中“迷漫”“天远”“烟霭”“无安处”的异乡感受,正是触发望乡体验的重要因素。

  除了现实中的乡土,“乡”还有以京都为指向的家国之意。“‘家园’又可以由此拓展为代表国家、民族乃至人类的泛家园意义。尤其是在古代中国,按照家国一体的伦理结构,人为地设置了一种由‘家’而‘国’、从家乡到王都的现实与心灵出游的特殊通道”(梅新林、葛永海《文学地理学原理》)。南宋时,衢州作为杭州的第二圈层区域(斯波义信《宋代江南经济史研究》),渐离京城却未行远。在地理可达又心理似乎“可见”的情况下,行走三衢道中便易触发这一特殊“望乡”。赵鼎的《趋三衢别故人时车驾幸杭州》诗将衢州和杭州共置,并云:“功名元与世缘薄,兵火向来吾道穷。独倚危楼凄望眼,青山无数浙江东。”诗人在衢杭之间西去又东望,有志不伸的落寞和家国忧思跃然纸上。陈亮《七娘子·三衢道中作》云:“卖花声断蓝桥暮。记吟鞭醉帽曾经处。蜀郡归来,荆州老去。心情零乱随风絮。”词的上阕又有“当年梦绕蓬山路”之句,诗人或以长安指向杭州,所表达的是如司马相如、王粲般不得志的愤懑之情。在诗人隐晦的笔下,衢州被赋予了与杭州对举相望的特殊位置。叶适《衢州杂兴二首》诗中有“地跨京师都邑壮,俗兼吴楚智谋深”“堪笑腐儒何用此,只今飘转楚江西”等句。“地跨”一词将衢州与杭州进行了地理并联,并在心理相望之下放大了“腐儒”“飘转”的自嘲自怜。诚如李龏所言“南行无罪似流人”(《三衢道中》),陆游南下福建、江西任职时,颇有“似流人”的不平,“去国不堪心破碎,平戎空有胆轮囷”(《夜行宿湖头寺》),“无情最恨寒沙雁,不为愁人说杜陵”(《衢州道中作》)。然而被召入杭再经衢州,语调就变成了“敢辞行路难,渐喜京邑近”(《衢州早行书怀》)。空间渐近之下的内心渐喜,其实是望京之思在“作祟”。

  从非常到寻常:空间经验的转移叠合

  三衢道中的宋代诗歌书写是两种转向的叠合,即空间经验转移与宋代文人的日常审美转向的叠合,并以熟悉之境、寻常之物达成日常经验的投射,以此消弭空间流动带来的不适。毛幵作为本籍诗人,“回首吾庐,思归去、石溪樵谷。临玩有、门前流水,乱松疏竹”(《满江红·怀家山作》),其思归所念是典型的“小桥流水人家”。正是这样的“溪山人家”,有“家山”“吾庐”的共鸣,是安顿身心之所。王安石《寄平甫弟衢州道中》云:“浅溪受日光炯碎,野林参天阴翳长。幽鸟不见但闻语,小梅欲空犹有香”。在浅溪光影、幽鸟梅香的亲和惬意之中难免睹物思亲。“可惜一溪桃李树,贪程不得过桥看”(刘克庄《江山道中》),“几树旗枪茶靃靡,一溪鳞甲水潺湲”(胡宿《三衢道中马上口占》)等溪山林间的娓娓道来,皆有恋恋不舍和似曾相识的亲切。此外,杨万里的《插秧歌》《江山道中蚕麦大熟三首》《衢州近城果园》和辛弃疾的《浣溪沙·常山道中即事》,所写的无不是插秧、麦丰、蚕收、果熟、沽酒、煮鱼、卖瓜等乡间琐碎,但家长里短里却有生趣和温度。三衢之地也有被惦记之物,如杨万里“一生爱杀招贤酒”(《过招贤渡》),陆游“名酒忽堕前”(《偶得石室酒独饮醉卧觉而有作》),曾几“欲作柯山点”(《迪侄屡饷新茶二首》)。这些酒茶之事,是诗人既往空间经验与当下环境的结点,途中寻觅所喜之物慰藉,此后又念念不忘。

  要之,“三衢道中”行旅诗所呈现的空间流动,既是宋代交通往来之实,也是诗人审美观照下的诗意表达。感知的客化、体验的极化及经验的转化,是其空间审美的基本范式。由此,以“瀫水柯山”“望乡之地”“溪山人家”为特征,“三衢道中”成为一个凝结了主体与客体、情感与理性、现实与经验的诗性空间符号,既蕴含了时空流变的朴素真理,承载了漂泊望乡的文学母题,同时也交织着衢州的历史情境、地缘处境和风物环境。

  《光明日报》(2025年01月27日 13版)

[ 责编:孙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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