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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熊红久
那几年,政策好了,允许家庭搞养殖了。在兵团连队当赤脚医生的父亲,拿着皮尺,在鸡窝边上测量、换算,计划再盖一个鸭圈。父亲让我协助他打土块,并允诺,干活这几天,每天奖励一个鸡蛋,劳动的激情迅速被点燃。在白面馒头都稀罕的年代,一个鸡蛋,足以解开所有的难题。何况上初二的我,已然是壮劳力。
提前一天,父亲就在屋后泡好泥,土块模子也从邻居家借来了。所有建筑材料都自己准备,周边也有取之不尽的资源。泥巴和好后,我负责装填。父亲托起模子,走到三十米开外的空地上,轻轻一扣,再缓缓提起,模子下赫然出现两块泥坯。来回十几趟,一长排整齐的泛着湿气的土块,像一片泥巴花,在朝阳下艳艳地绽放。
半个月之后,一座五六平方米的鸭舍终于落成。西墙略有凹陷,那是我操刀砌歪的。当时,父亲被喊去出诊了。回来后,他拿吊绳测了一下说,还行,不影响鸭子的生活。后来,有同学来,我总要指指那面墙说,看,我砌的。
圈里很快就有了十几只小鸭,毛茸茸的,走路摇摇晃晃,醉了一般。放学回来,赶紧烧热水烫麸皮,给小鸭们准备餐食。刚打开门,这群饿死鬼就围上来,嘎嘎地叫着。望着它们抢食的样子,我惆怅地想,啥时候才能长大啊?父亲答应过,把鸭子养大,它们生蛋时,保证每天我有一个蛋。怀揣着这个期待,每一天漫长而又幸福。
暑假,鸭子长出了白色羽毛,父亲递来一根红柳枝说,可以到连队边上的干渠里放鸭子了。这让我欢喜,渠里有清澈的天山雪水,渠岸有低矮的草丛植被。齐腿深的水里,还有一丛丛的水草在左右招摇。关键是炎热的夏日,有很多孩子在渠里戏水。这活儿既能放鸭,也能放己。
动物总比人长得快。秋天的时候,已长大的七只鸭子开始生蛋了。我常常攥着父亲奖励的鸭蛋,行走在连队的孩子中间,带着炫耀的成分。
一度,几只母鸭的情绪不稳定,不能负责地将蛋下在自家窝里。丢蛋,惹得母亲有些愠怒。这不仅是失去了一笔财富,更让人担心个别母鸭带坏了整支队伍。于是,母亲制定了应对办法——摸蛋,清晰掌握每只鸭子怀蛋的情况。
盖圈时,没考虑到人可能需要钻进去的因素。一米五的层高,母亲和我都得弓腰进入。抓住惊慌失措的鸭子后,我们满身臭粪,一头白毛。母亲不顾动物们的愤然挣扎,将手指伸进母鸭的屁股里,说,这只有蛋。碰到硬的,是今天要下的,便将母鸭关在圈里,下了蛋再放出去。软的,还没成形,是明天或后天要下的蛋。我学着母亲的样子试了试,似乎找到感觉了。
第二天一早,再进鸭窝,母亲监督,让我独自完成工作。或许鸭子也欺小,手指刚靠近鸭臀,它们就双蹼乱蹬,双翅扑闪,大有“士可杀不可辱”之气节。鸭子往往能挣脱控制,成功地从半开的圈门逃走。我和母亲围追堵截,直到鸭子和我们都累得蹲在地上。
几天后,摸蛋技巧我已娴熟掌握。细心观察,发现每个鸭蛋都有差异,形状、大小、颜色,总有不同之处。时间长了,看见某个蛋,甚至能分辨出是哪只鸭子下的。这样,即使有谁不小心挪开了窝洞的栅栏,鸭子跑了,我也能从邻家的蛋群里,找到弄丢的那一个。
如果不是遭女同学嫌弃,摸蛋的工作应该会长期干下去。那天课间,我去找学习委员问数学题。那是一个长相娟秀的女生,刚走近,她就皱起了眉头,说我身上有股鸡屎味。这让我很受伤,也对摸蛋的工作产生了排斥。在我坚决抵制摸蛋后的一天,父亲不知从哪儿抱回来一只非常漂亮的公鸭子,说,以后由它来照看母鸭,你就不用再钻鸭窝了。果然,自从有了公鸭,蛋就很少丢了。
从学校到我家,约有两里路,一条三四米宽的干渠,与路并行。渠岸长着杂草,水底可见小鱼。上学时,不少同学都会将家里的几只鸭子赶进渠里,放学时再将它们吆回家。
那次放学后,与同学楚耀东沿渠找自家的鸭子,我突然发现水底躺着一个鸭蛋,于是一边兴奋地大喊,一边脱鞋,准备下水捡拾。耀东穿着鞋子直接跳进水里,抢先一步将蛋捡起,放进衣服口袋。我说是我先发现的,耀东说是他先捡到的,还抬起腿,让我看他湿漉漉的裤子和鞋子。争执发展成了动武。为了一个鸭蛋,两个中学生在渠边的草滩上抱成一团。最终,我赢得了胜利,向耀东索要战利品。耀东泪流满面,大声哽咽,掏出的却是一把碎蛋壳和流汁的蛋黄,他的脸上瞬间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从物质的意义上说,谁都不是赢家。我也意识到,动粗的行为毁了原本有价值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我时常想起那个鸭蛋。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对鸭蛋情有独钟。每次吃咸鸭蛋,总会捧起一个端详良久,任思绪回到几十年前。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赶着一群鸭子的少年,走在贫困的岁月里,也走在简单的快乐里。
《光明日报》(2025年02月07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