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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福清(广东省韩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
近年来,关于苏轼元祐三年(1088)科场事辨伪,有学者从北宋科举严格的锁院制度等方面做了辨析,认为苏轼不可能舞弊泄题,具有说服力。但更多的学术成果在论及中国科举舞弊时,往往照引宋人关于苏轼科场舞弊的笔记记载,很少做辨伪梳理,使得泄题一事仍扑朔迷离。近来笔者阅读宋人笔记,发现了一些材料,可以证明苏轼科场事确属子虚乌有。
一
哲宗元祐三年苏轼知贡举,参加进士考的举子有四千七百余人,而高调赶考、志在必得的苏轼门生李廌却意外落榜。此事最早记录在叶梦得《石林诗话》和朱弁《风月楼诗话》里,真实可信。李廌“少以文字见苏子瞻,子瞻喜之”,“其年到省诸路举子人人欲识其面,考试官莫不欲得方叔也”,东坡也自言“有司以第一拔方叔耳”,对他中榜十分有信心。“及考,章援程文,大喜,以为廌无疑,遂以为魁。”既拆号,逮写尽榜,皆无其人,于是无不骇叹,李廌“不甚自爱,尝以书责子瞻不荐己,子瞻后稍薄之,竟不第而死”。《石林诗话》所说的魁首章援,即权臣章惇之子。二诗话皆无一词涉及舞弊。
但此事首次载入宋人笔记,即陆游《老学庵笔记》时却出现了变化,其云:“方叔赴省试,东坡知举,得一卷子,大喜,手批数十字,且语黄鲁直曰:‘是必吾李廌也。’及拆号,则章持致平,而廌乃见黜。”“有乳母年七十,大哭曰:‘吾儿遇苏内翰知举不及第,它日尚奚望?’遂闭门睡,至夕不出。发壁视之,自缢死矣。”“致平”为章援之字,有弟章持。《老学庵笔记》在《石林诗话》真实性基础上,改换了人物并增加了情节:一是高中之人由章援改为其弟章持,但又在章持之后加章援之字“致平”,造成兄弟两人均上榜的假象。二是李廌70岁乳母自杀事。既让读者感到惋惜,又增加了可信度。罗大经《鹤林玉露》又在陆游笔记基础上有所增饰:“将锁院,坡缄封一简,令叔党持与方叔,值方叔出,其仆受简置几上。有顷,章子厚二子曰持、曰援者来,取简窃观,乃‘扬雄优于刘向论’一篇。二章惊喜,携之以去。方叔归,求简不得,知为二章所窃,怅惋不敢言。已而果出此题,二章皆模仿坡作,方叔几于阁笔。”接着记载章援夺魁,章持第十名,而方叔竟下第。东坡大叹恨作诗送其归,其母抑郁而卒,末叹“余谓坡拳拳于方叔如此,真盛德事”。宋末赵溍《养疴漫笔》则全部抄录《鹤林玉露》,只是开头多一句“士之穷通出处,盖有命焉,非人力所为也”。可见,舞弊一事实出于《鹤林玉露》,而当今很多科举通俗读物和专著在谈到宋代科场舞弊时,也往往照引《鹤林玉露》等记载,苏轼也成了宋代科考舞弊的一大“典型”。
《鹤林玉露》等笔记所增苏科场舞弊情节,只要深入分析,就会发现诸多嫁接虚构之处:其一,章持与其弟章援皆登进士第,但非同科进士。《鹤林玉露》等云二章是同科进士,援第一,持第十。据《宋会要》《太平治迹统类》载,章援元祐三年(1088)入进士前二十四人高第之列,章持是绍圣四年(1097)进士第四名,两次科考相差十年。因而,章持根本不是苏轼知贡举时高中者,而是十年后林希知贡举时高第者,陆游误记在了东坡身上。其二,周煇《清波杂志》载:绍圣丁丑(四年)礼部贡举,章持魁南省,时有士子以诗嘲讽章惇之子章持高第:“何处难忘酒,南宫发榜时。有才如杜牧,无势似章持。不取通经士,先收执政儿。此时无一盏,何以展愁眉。”这则佚事所记“绍圣丁丑”与章持登科时间完全吻合,应当可信。作诗目的是讽刺科考将像杜牧这样的人才漏掉,而将权贵章持之流录取。讽刺对象自然就是主考官林希和权臣章惇及其子章持,而非苏轼。其三,《鹤林玉露》等将两次科考合并一科转嫁于元祐三年知贡举的苏轼和其门生李廌,言苏轼密信泄题于李廌,还盛赞苏轼之所为。而在当时严格的锁院制度下,苏轼根本不可能漏题,学界对此早有辨析。《老学庵笔记》将二章混为一谈,为后来的好事者提供了想象发挥的空间。
二
再从苏李书信以及策问来看,苏轼写给李廌的书信共有十九封。其中《与李方叔书》是李廌当年落第后,苏轼写给他最长的一封书信,可窥苏轼为人处世的态度与原则。其一,书信反映李廌下第后,曾屡生怨望,多次写信责怪苏无引荐之力。信中还申说与傅钦之等联名推荐陈师道出仕之原因,足证苏轼有很强的处事原则,不会因名利、亲友之情而违背道义,更不会突破道德底线泄题。魏了翁《跋苏文忠墨迹》云公知贡举秉公办事,不因亲疏好恶取士,“然终不以一时之愧,易万世之所甚愧”。联系书信来看,更显苏轼为人之坦诚,虽对李廌有愧,但对道义与天下读书人无愧。其二,信中真诚坦率地评骘李廌文章。其文“过人之处不少”,“可以追古作者之道”,其不足“则读之终篇,莫知所谓”,像这样的美誉与批评还不止一次。如《答李方叔十七首》云所承新文“丰容隽壮,甚可贵也”,“前日所贶高文极为奇丽,但过相粉饰,深非所望”等,说明苏轼对方叔文章的评论客观公正,于其长处则高扬褒举,于其短处则直击要害,并非皆过誉、溢美之言。其三,信中告诫李廌“犹冀足下积学不倦,落其华而成其实。深愿足下为礼义君子,不愿足下丰于才而廉于德也”,要踏实读书求学,做有才有德的君子,不为急进好名之徒,对其厚望有加。据《师友谈记》自言“廌少时有急进好名之义”,“多游巨公之门”,东坡尝诲之。苏轼“非爱之深期之远,定不及此”,言之谆谆,情之切切,倾心可鉴。上述书信,足见东坡为人处世之高义,更不可能做出舞弊行为。
李廌的策问也印证了苏轼之批评。李廌参加科考之策问已不见原文,但从《师友谈记》之片段可窥其科考策问之水准。其《范太史言人君之政令非天之时气》回忆当年科考策问之结尾,畅论“王者应天以实不以文”,不必有过多的繁文缛节,不要追求虚文好古、奏祥作颂的外表华丽。此策问片段之所以写进《师友谈记》,是因太史公范禹讲月令引起他对省试的回忆,加之省试策问与太史公所讲月令大致相当,策问所对,英雄所见略同。在宋代严格的锁院和封弥誊录制度下,选拔人才相对公平合理。《鹤林玉露》等虚构转嫁故事是出于对李廌的同情,虽感慨苏轼“拳拳”“盛德”,却亦是对苏轼的抹黑。苏轼有《韩愈优于扬雄》等文,与其知贡举时出题《扬雄优于刘向》非常相似。苏轼策问短小简洁,直接明了,重点抓住韩愈《原道》、扬雄《法言·问道》比较论述,又引老子语云扬雄不识道,与韩愈相去甚远。苏文直击要害发论,论据充分,没有多余的浮艳华丽之辞。但因文献阙失,方叔策问只留下自以为精彩之结论,一方面可见李廌对当年科考策问所对相当自信与自负,而另一方面与苏文相较,其结论正如苏轼所批评“过相粉饰”,反显“才识不足”,未中“策论可以见才识”之鹄。
三
《鹤林玉露》等宋人笔记带来的消极影响:一是历来的辨伪者被笔记所迷惑,只注意苏李交往,而不关涉其他材料。如明人方鹏《责备余谈》云:元祐中,东坡知贡举,向其门人方叔泄题。“君子之于故旧,汲引之可也,勉进之可也,如轼之所为,不可也。”“且使权奸之子夤缘而进。”二是研究者对宋人笔记盲目信任,不加质疑地引用,亦未深入分析,导致误传越来越多。如专著《中国科举制度通史·宋代卷》《北宋馆阁文人词创作研究》等皆引《鹤林玉露》所载,作为科场舞弊的有力证据,认为苏轼泄题于李廌,却让章惇二子捡了便宜。三是宋人笔记所载苏轼科场事,还演化为诗歌传播。如晚清樊增祥歌曰:“君不见东坡欲得李方叔,潜送程文李他出。章惇二子怀之去,端明坐迷五色目。榜发乃隽援与持,天之所废人无术。以今拟古何差殊,两僚诡遇二章如。李生若比老方叔,弱女非男聊胜无。”
李廌科考落第令人惋惜,而苏轼在文坛上颇负盛名,罗大经为推崇其盛德,在《鹤林玉露》中虚构“泄题”一事。事与愿违的是,后人多以《鹤林玉露》记载为实,反致坡公声名受“舞弊”之累,也足以令今人警诫了。
《光明日报》(2025年02月10日 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