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风神”：欧阳修的文章篇法

演讲人：吴中胜 演讲地点：赣南师范大学 演讲时间：2024年11月

　　吴中胜 赣南师范大学二级教授，全国优秀教师，江西省百千万工程人选、江西省“双千计划”人选、中国《文心雕龙》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常务理事，主持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重大项目子课题、省社科规划重点项目等。

　　学者们评论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的文章艺术，有的用“风神”一词（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有的用“逸”字：“莫逸于欧阳永叔”（吴铤《文翼》）；更有论者评欧文曰：“如澜”（李性学《文章精义》），“如携美人游东山”（田同之《西圃文说》卷一）。由于汉语本身的诗性特征，这些文学性的评论虽然很生动鲜活，我们大致也可以体会其意，但总感觉表述虚灵空泛、无可捉摸。

　　分析欧阳修的文章，如果能够落实到具体的字法、句法和篇法等语言层面，就更容易理解和把握。本期讲座，我们试从篇法的角度来解读欧阳修的文章艺术。

　　破题尽善尽美

　　欧阳修文章的开头很有特点，早已引人关注。宋代孙奕认为，为文有三难，其中又以“破题”为“尤难者也”，他认为，“第一句便道尽题意而尽善尽美者”在宋朝有三人：欧阳修、苏轼、周必大。（《履斋示儿编》）赵宋一朝，文章高手如林，但孙奕只单列此三人，且以欧阳修为首，可见其对欧阳修文章破题艺术推崇备至。

　　南宋李性学指出，欧阳修《五代史》每篇开头有“呜呼”二字，“亦是此老文字，遇感慨处便有精神。”（《文章精义》）如《五代史记伶官传序》开头：“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近人高步瀛评曰：“起势横空而来，神气甚远，惜为后人袭成滥调，不可复用矣。”（《唐宋文举要》）后人把欧阳修文章的开头作为一种范式反复沿袭学习，可见后人对欧文破题的推赏。

　　欧阳修有的文章在开头就为全文的展开埋下伏笔，如《泷冈阡表》开头：“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这篇开头除了有上文已说过的“呜呼”二字外，还有值得注意的“有待”二字。有评曰：“一篇以‘有待’作主。”（《唐宋文举要》）谁对谁有待呢？待什么呢？由此给读者设置了“期待视野”。下文先后两处出现“有待”，对此作了针对性的回应。其母曰：“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此一待，有评此处曰：“‘待’字是起处‘待’字之根。”（《唐宋文举要》）下文又曰：“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此二待，有评此处曰：“结‘待’字。”（《唐宋文举要》）晚清林纾说，本文“累累用‘待’字”“为之提纲挈领，则以下琐琐屑屑之处，皆有所消纳，而不至散漫烦赘，令人生憎。”（《春觉斋论文》）所以，文章开头“有待”两字是全文展开的重要关节，不能轻易放过。

河南开封清明上河园。新华社发

　　脱、跌、开、扭、倒、托

　　明代李腾芳曾用数十个字来概括历代文章的极妙篇法，又分别举具体作品以说明之。其中有“脱”“跌”“开”“接”“扭”“倒”“托”等篇法，就以欧阳修的文章为例。后面我们还会专门讲“转接”，这里就先谈其他几个字。

　　何谓“脱”？以《集古录目序》为例，前面欧阳修说：“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等说到自己时则云：“夫力莫如好，好莫如一。吾性颛而嗜古，凡世人之所贪者，皆无欲于其间，故得一其所好于斯。好之已笃，则力虽未足，尤能致之。”这就让自己腾脱开去，李腾芳评曰：“此亦脱得好。”（《文字法三十五则》）

　　何谓“跌”？以《画舫斋记》为例，前面欧阳修说：“《周易》之象，至于履险蹈难，必曰‘涉川’。盖舟之为物，所以济险难，而非安居之用也。今予治斋于署，以为燕安，而反以舟名之，岂不戾哉？”这是第一跌。接着，欧阳修说：“矧予又尝以罪谪走江湖间，自汴绝淮，浮于大江，至于巴峡，转而以入于汉沔。计其水行且万余里，其羁穷不幸而卒遭风波之恐，往往叫号神明以脱须臾之命者，数矣。当其恐时，顾视前后，凡舟之人，非为商贾，则必仕宦。因窃自叹，以谓非冒利与不得已者，孰肯至是哉！”这是第二跌。欧阳修又说：“赖天之惠，全活其生，今得除去宿负，列官于朝，以来是州，饱廪食而安署居。退思曩时山川所历，舟檝之危，蛟鼉之出没，波涛之汹歘，宜其寝惊而梦愕。而乃忘其险阻，犹以舟名其斋，岂真乐于舟居者邪？”这是第三跌。接着，欧阳修收转：“然予闻古之人有逃世远去江湖之上，终身而不肯反者，其必有所乐也。苟非冒利于险，有罪而不得已，使顺风恬波，傲然枕席之上，一日而千里，则舟之行岂不乐哉！”因为前面有三跌作铺垫，此处转就显得功到自然，观点鲜明，行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李腾芳评曰：“皆因前跌得醒，故此收转处甚有气力，又甚省气力。”（《文字法三十五则》）

　　何谓“开”法？李腾芳认为：“文字之妙，须乍近乍远，一浅一深。说渐近了，只管说得逼窄，无处转身，又须开一步说。”如《苏子美文集序》，说苏舜钦文字之贵，却先说远处：“予尝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惟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云云，“既说唐，又说宋，然后说子美。此皆开法也。”（《文字法三十五则》）

　　何谓“扭”法？李腾芳认为：“扭者，将客主意交互相扭也。其法亦用之不同，有前面立两个议头，作两扇门了，却即从门以下将两意卸定一扭，然后去一边，独重一边入题。”如《有美堂记》，前面说：“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而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后得焉；览人物之盛丽，夸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之衢，舟车之会，而后足焉。盖彼放心于物外，而此娱意于繁华，二者各有适焉，然其为乐不可得而兼也。”这是开“两扇门”，接下来，欧阳修从众多号称江南奇伟秀绝者扭出“金陵、钱塘”二处，然后又将金陵、钱塘扭在一块，作一比较。先后经过两扭，把一众奇伟秀绝佳一一扭开，最后突出钱塘。李腾芳评曰：“此文字得此两扭，妙不可言。”（《文字法三十五则》）

　　何谓“倒”法？如《真州东园记》：“芙蕖芰荷之的历，幽兰白芷之芬芳，与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映，此前日之苍烟白露而荆棘也；高甍巨桷，水光日影，动摇上下，其宽闲深靓，可以答远响而生清风，此前日之颓垣断堑而荒墟也。”诸般美景，都倒推至前日所见。李腾芳评曰：“如此一倒，无限情景。”（《文字法三十五则》）

　　何谓“托”法？如《真州东园记》，先分别叙述园、台、池、水，接着说：“敞其中以为清宴之堂，辟其后以为射宾之圃。芙蕖芰荷之的历，幽兰白芷之芬芳，与夫佳花美木，列植而交映，此前日之苍烟白露而荆棘也；高甍巨桷，水光日影，动摇上下，其宽闲深靓，可以答远响而生清风，此前日之颓垣断堑而荒墟也；嘉时令节，舟人士女啸歌而管弦，此前日之晦暝风雨，鼪鼯鸟兽之嗥音也。”层层叠叠，后面只以一句托住：“吾于是信有力焉。”李腾芳认为，这一托句“曲尽其妙矣。”（《文字法三十五则》）

　　李腾芳用“脱”“跌”“开”“扭”“倒”“托”几个字来概括文章篇法，简洁中的，生动形象，堪称妙评。

清《晚笑堂画传》中的欧阳修像。资料图片

　　有一脉过接乎其间

　　文章过接指文章中段落之间的衔接和过渡。关于过接的妙处，南宋吕祖谦说：“常使经纬相通，有一脉过接乎其间也。盖有形者纲目，无形者血脉也。”（《古文关键》）美妙的过接如人体脉络，言断意相连。欧阳修文章在这方面就堪称典范，多得后人称赞。

　　宋代楼昉评《秋声赋》：“转折之妙，悲壮顿挫，无一字尘涴。”又评《送徐无党南归序》：“转折过换妙。”（《崇古文诀评文》）这里，我们就拿《送徐无党南归序》来说，从修身、施事、见言“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到“施于事矣，不见于言可也”，又到“修于身矣，而不施于事，不见于言，亦可也”，再到“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于事，况于言乎！”高步瀛认为，这是“三项平例而侧注”（《唐宋文举要》）的手法，整段文字以修身、施事、见言三者有无与不朽的关系为中心，转换自然而美妙。楼昉的评点切中其篇法精髓。

　　“过接”又可细分为“反接”“顺接”诸法，欧阳修文章无论“反接”还是“顺接”，都运用巧妙。明代有多位文章评点家关注到欧阳修文章的过接手法。如李腾芳就以《集古录目序》为例：“起云：‘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却接云：‘有力而不好，好之而无力，虽近且易，有不能致之。’此反接法也。以下却云‘犀象虎豹，蛮夷山海杀人之兽，然其齿角皮革可聚而有也’云云，然后收一句云：‘凡物好之而有力，则无不至也。’若是顺接，则‘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强’下当云：‘有力而好，好之而又有力，则虽远且难，皆可致也。’此便无味，便不成文章。”（《文字法三十五则》）提到了欧阳修文章“反接”“顺接”之妙。何良俊评欧阳修《燕喜亭记》曰：“中间何等感慨，何等转换，何等顿挫！当迥在宋时诸公之上，便可与韩昌黎并驾。欧阳公晚年，窜定平生所为文，用思甚苦。夫人止之曰：‘何自苦如此！当畏先生嗔耶！’公笑曰：‘不畏先生嗔，却畏后生笑。’此亦名言。”（《四友斋丛说》）指出欧阳修文章于转换处用力甚勤，唯恐为后人耻笑。文章千古事，有这份畏后生耻笑的心理，文章岂能不精细美妙。茅坤在具体评点文章时，也特别关注欧阳修文章的转接之处。如评《五代史·梁太祖论》曰：“文殊圆转澹宕。”（《唐宋八大家文钞》）评《止绝吕夷简暗入文字劄子》曰：“此即古人斜封之戒文，凡五转。”（《唐宋八大家文钞》）评《谢襄州燕龙图肃惠诗启》曰：“蕴思转调如峡之流泉，如岫之吐云，绝无刀尺，绝无断续。”（《唐宋八大家文钞》）

　　清代桐城文章讲究“义法”，其要义也有篇法因子，对于欧阳修文章的过接手法也评价甚高。如方苞称《唐书·艺文志论》“求其承接变换浑然无迹处，始知其笔妙而法精。”（《古文约选评文》）点出其过接的妙处。

　　宋代陈模评论欧阳修文章的接转顿挫之法说：“欧公吉州有成方收拾，如此顿挫，盖于平淡中有顿挫处，有雄健处，又时乎有宽大气象，开一步说处，又时乎有句句转处。盖其晚年所见愈高，不作文而自不能不文，不用字照当，而其血脉有自然之照当。”（《怀古录》）认为欧阳修文章接转自如，无人工作意痕迹，晚年的水平尤其高超。

　　一切结构裁剪有法

　　明代茅坤说：“宋诸贤叙事，当以欧阳公为最。何者？以其调自史迁出，一切结构裁剪有法，而中多感慨俊逸处，予故往往心醉。”（《唐宋八大家文钞论例》）这是说欧阳修文章结构布局剪裁有法。结构裁剪是文章篇法的要义之一，也是欧阳修文章的又一精妙所在。历代评点多有关注。

　　茅坤在评点欧阳修文章时，便注意其结构布局之妙。如：“欧次情事甚曲，故其论多确而不嫌于复。”“欧则譬引江河之水而穿林麓灌畎浍。”这是从整体印象来说的，就具体作品而言，茅坤评《论台谏官言事未蒙听允书》曰：“好疑自用起眼目，以下六七层，委曲打出，如川云，如岭月，其出不穷。”（《唐宋八大家文钞》）又评《五代史·宦者传论》曰：“通篇如倾水银于地，而百孔千窍无所不入。其机员而其情鬯。”（《唐宋八大家文钞》）评论扣住了欧阳修行文委曲的特点。

　　清代方苞论文主“义法”，其中也包含篇法的内涵。他对欧阳修的结构布局也多有评点，如评《论台谏官言事未蒙听允书》“所向曲折如意，如乘快马行平地，迟速进退，自由其心。”评《与高司谏书》“变而纡余”。又评《唐书·礼乐志论》：“其气体从容宽博，亦足以包罗并世诸文家。”（《古文约选评文》）用“曲折”“纡余”等词语评欧阳修文章篇法，与茅坤近似。

　　清代朱宗洛评论欧阳修文章篇法时说：“至其作法之妙，句法之变，亦当一一参玩始得。”他从篇法角度具体评析了8篇欧文。如评《纵囚论》曰：“如起手泛论，中间实就太宗说，后复推开就尧舜三王说。前一段浅浅说，后复重重剥进，此文家由虚而实，由浅取深之法也。前半用笔，一字一铁案，此步步敲实法也。后两段忽用曲折顿宕之笔，追取正意，此又句法变换之巧也。”评《上范司谏书》曰：“前有总冒，后有总束，中有过脉，是其纪律森严处。前借九卿宰相作陪，中借洛之士大夫作反跌，后借阳城立论。将‘有待’二字连作翻驳，故一线联络，中自具千回百转之势。”（《古文一隅》卷下）这些评点，对欧阳修文章篇法布局的体悟可谓深切周详。

　　高步瀛对欧阳修文章篇法的评点具体深透，如评《五代史记伶官传序》：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回应“盛”字）及仇讐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未及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回应“衰”字）（《唐宋文举要》）

　　本文开头提及“盛衰之理”，这段话分别描述“盛”“衰”之情状，照应自然。又如《祭尹师鲁文》：“嗟乎师鲁！世之恶子之多，未必若爱子者之众。何其穷而至此兮，得非命在乎天而不在乎人？”高步瀛评：“伏下‘通乎性命’意。”（《唐宋文举要》）高步瀛的这两段评点，虽然只有几个字，却点出欧文的照应伏笔之妙，这也是文章篇法的应有之义。

　　文中之画：《醉翁亭记》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的名文，我们有必要单独拿出来说说。早在宋代，就有人以“画”来赞赏本文。宋代楼昉：“此文所谓笔端有画，又如累叠阶级，一层高一层，遂旋上去都不觉。”（《崇古文诀评文》）明代茅坤评《醉翁亭记》：“文中之画。昔人读此文谓如游幽泉邃石，入一层才见一层，路不穷，兴亦不穷。读已，令人神骨翛然长往矣。此是文章中洞天也。”（《唐宋八大家文钞》）

　　后人关于此文，比较关注其开头和用字。关于开头，《朱子语类》载：“欧公文亦多是修改到妙处，顷有人买得他《醉翁亭记》稿，初说滁州四面有山，凡数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环滁皆山也’五字而已。”初稿数十字删至最后五字为定稿，以此说明欧阳修剪裁之妙，直到晚清林纾还说：“但观此五字，亦有何奇？似尽人皆能。不知洗伐到精粹处，转归平淡，浅人以平易为平淡，便不是矣。”（《春觉斋论文》）关于用字，主要有两点，一是此文“翼”字用得妙。明代李腾芳说：“‘翼’字将亭之情、亭之景、亭之形象俱写出，如在目前，可谓妙绝矣。”（《文字法三十五则》）二是此文“也”字用得多但大家不觉其繁。金代王若虚评论说：

　　《桑榆杂录》云：“或言《醉翁亭记》用‘也’字太多。荆公曰：‘以某观之，尚欠一也字。’坐有范司户者曰：‘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此处欠之。’荆公大喜。”予谓不然。若如所说，不惟意断，文亦不健矣。恐荆公无此言。诚使有之，亦戏云尔。（《文辨》卷三）

　　为什么《醉翁亭记》中同一字用那么多次，读之却不觉累赘重复呢？著名语文学家夏丏尊、叶圣陶作了很好的解释：“排句里面的同字面、同句调，读去并不会觉得不和谐。”并且明确指出：“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每节末句都用‘也’字，……就是好例。”（《句子的安排》）

　　我比较欣赏的是欧阳修篇法之妙，特别是其过接和文字收放艺术方面。这里我们以《醉翁亭记》第一段末尾和第二段文字为例，试对其过接和收放艺术的运用作仔细评点（括号内文字为评点）：

　　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承上句）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启下句）。山水之乐（启下数段），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收放自如）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收放自如）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总收本段）而乐亦无穷也〔启下“滁人游（乐）”“太守游乐”〕。

　　明代谢榛的评论此文：“须三剥其皮，乃得佳味。”（《四溟诗话》卷三）解读《醉翁亭记》，的确得细细推敲，慢慢品尝，方得其味。

　　宋之文多师欧

　　南宋谢枋得说，欧阳修是“一代宗师”。（《文章轨范评文》）清代李绂认为：“唐之文多师韩，宋之文多师欧。”（《秋山论文》）欧阳修文章对宋代诸大家影响巨大。我们这里就落实到具体的篇法来谈一问题。

　　前面我们说过宋代孙奕的观点，“第一句便道尽题意而尽善尽美者”，在宋朝有三人：欧阳修、苏轼、周必大。孙奕已经透露这种开头第一句方法的师承关系。宋代得此法者远不止这三人，曾巩就深得此法奥妙。如其《列女传目录序》开头就说：“初，汉承秦之敝，风俗已大坏矣。而成帝后宫赵、卫之属尤自放，向以谓王政必自内始，故列古女善恶所以致兴亡者，以戒天子，此向述作之大意也。”高步瀛评曰：“以上揭明向作列女传本旨。”开门见山，亮出中心观点，此欧阳修家法。

　　《宋史》评价曾巩“立言于欧阳修、王安石间，纡徐而不烦，简奥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这段话目的在于说曾巩章法“纡徐”的特点，但同时也透露此法源于欧阳修，影响至王安石、曾巩的师承脉络。拿王安石《周礼义序》一文来说，其中有这么一段：“自周之衰，以至于今，历岁千数百矣。太平之遗迹，扫荡几尽，学者所见，无复全经。于是时也，乃欲训而发之，臣诚不自揆，然知其难也。以训而发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近人吴北江评此段曰：“用笔绵褫而下，意恉实有所专注，而行文特为委婉周至。”其意也是宗法欧阳修的章法。

　　苏洵曾经这样评价欧阳修文章：“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高步瀛认为苏洵这段文字“以见己知公之深”（《唐宋文举要》），苏洵说的是欧阳修文章篇法，特别是“纡余委备”更是道尽其篇法之神妙，为后世学人反复称引，可谓的评。苏洵不仅深知之且深学之，不仅自己深学之，也引领苏轼、苏辙深学之，遂成“三苏”佳话，也成就欧阳修文章篇法是“一代宗师”的佳话。

　　不仅是宋代，明清以后学欧阳修的也不少。直到今天，欧阳修的文章艺术对我们仍然有现实意义。特别是其篇法艺术，更值得我们细细品味。从篇法角度体会欧阳修的文章艺术，当可领略“六一风神”之妙趣。

　　《光明日报》（2025年02月15日 10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