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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钗头凤》为前妻而作吗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2-17 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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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陈伟文(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

  陆游《钗头凤》是脍炙人口的宋词名篇,相传抒写的是陆游与前妻唐琬的凄美爱情故事。但正如王国维所谓“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钗头凤》的“本事”是否可信,前贤已多有讨论,本文在已有研究基础上作进一步的补充考证。

  现存文献最早提及《钗头凤》本事的,当为《耆旧续闻》卷十:“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词云:‘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名某,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今不复有矣。”《耆旧续闻》的作者,过去多认为是南宋陈鹄。但根据许勇《〈耆旧续闻〉作者非陈鹄考》(《文献》2016年第5期)的考证,陈鹄实为明代人,只是此书的抄录者而非作者。《耆旧续闻》作者虽不可考,但根据书中内容推测,大抵成书于南宋宁宗嘉定间或稍后。

  其次是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二:“放翁少时,二亲教督甚严。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放翁不敢逆尊者意,与妇诀。某氏改事某官,与陆氏有中外,一日通家于沈园,坐间目成而已。翁得年甚高。晚有二绝云:肠断城头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旧读此诗,不解其意,后见曾温伯,言其详。温伯名黯,茶山孙,受学于放翁。”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成书于咸淳二年,晚于《耆旧续闻》四五十年。但其所述陆游前妻与沈园之事,并非源自《耆旧续闻》,而是闻之于曾黯。曾黯为曾几之孙,曾几为陆游老师,而曾黯又是陆游学生,两家关系极为密切。曾几晚年定居山阴,其后人因而占籍山阴,据嘉泰《会稽志》,曾几寓所在禹迹寺东,曾黯很可能亦曾在此居住,而沈园则在禹迹寺南,与曾宅临近。因此,曾黯所言沈园事,可信度很高。

  《后村诗话续集》与《耆旧续闻》是关于陆游前妻最早最可信的史料,却皆未言陆游前妻姓唐名琬。唐琬之名始见于清代乾隆末年徐承烈(清凉道人)《听雨轩笔记》卷三,此前从未见任何记载,出清人杜撰无疑。陆游前妻姓唐之说,始见于元初周密《齐东野语》。《齐东野语》所载陆游前妻事,皆据《耆旧续闻》《后村诗话续集》而略事增华,似无其他史料来源。《齐东野语》称陆游前妻为唐闳之女,是陆游母亲的侄女。学者指出,陆游母亲为江陵唐氏,唐闳则为会稽唐氏,根本不是同族,其出杜撰可知。《后村诗话续集》言陆游前妻“某氏改事某官,与陆氏有中外”,指陆游前妻改嫁的丈夫与陆游有中外表亲关系。《齐东野语》很可能误解此语,以为陆游前妻与陆游有表亲关系,故称其与陆母同姓唐。因此,陆游前妻的姓与名,皆不可信。但陆游前妻与沈园的故事,则大体可信。因为《后村诗话续集》与《耆旧续闻》有各自独立的不同史料来源,而所述此事基本相合,足相印证。虽然陆游前妻与沈园事大致可信,但《钗头凤》是否为此而作,则是另一问题。《钗头凤》为此事而作之说,仅仅见于《耆旧续闻》,《后村诗话续集》并未提及,值得怀疑。

  《耆旧续闻》作者自称弱冠(二十岁)时在会稽许氏园亲眼见到陆游《钗头凤》题壁,而且题壁还题署了时间地点:“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又称“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今不复有矣”,则其在许氏园见题壁似在淳熙间,其时陆游仍在世,年五六十岁。《耆旧续闻》作者在会稽时与陆游之兄陆淞(字子逸)有交往,自称“余尝登门出近作赠别长短句以示公”。卷一“太傅公守会稽”条末,有小字自注:“子逸云。”当是亲闻于陆淞。而卷九“梅词汉宫春”条末,又自注:“陆务观云。”似亦亲闻于陆游,则《耆旧续闻》作者可能与陆游也有交往。《耆旧续闻》作者既与陆游兄弟有交往,而且自称在陆游仍在世时就亲眼见到许园(沈园)中的《钗头凤》题壁,还题署了具体的时间“辛未三月”。然则其所载陆游《钗头凤》为前妻而作之说,貌似相当可信。

  但是,陆游《钗头凤》为前妻而作之说,存在一个确凿的反证。陆游生前亲自编定《渭南文集》,其词集也附载于《渭南文集》卷四十九、卷五十。嘉定十三年陆游之子陆子遹刊刻《渭南文集》,此版本今日仍存。赵惠俊《〈渭南文集〉所附乐府词编次与陆游词的系年——兼论〈钗头凤〉的写作时地及其他》(《文学遗产》2016年第5期)指出,《渭南文集》所载词集,同词调之作皆排在一起,按写作时间排序;而各调词之间的顺序,也大体按照各调首阙的写作时间编排。其中第1—8调首阙皆为入蜀前所作,9—13调首阙皆为通判夔州时所作。第14调首阙写作时间不可考,第15调首阙为《临江仙·离果州作》,16调首阙为《蝶恋花·离小益作》,为离任夔州赴南郑途经果州、小益时所作,时在乾道八年春。第18调首阙为《清商怨·葭萌驿作》,则为离开南郑赴成都途经葭萌时所作,时在乾道八年冬。《钗头凤》为第17调首阙,据其编排顺序及“满城春色宫墙柳”句,必作于乾道八年春。这就与《耆旧续闻》的记载产生了根本的矛盾:《耆旧续闻》称其亲眼所见题壁词署“辛未三月”,也即绍兴二十一年。乾道八年才创作的词,怎么可能在绍兴二十一年题壁于沈园呢?《耆旧续闻》是笔记体著作,这类著作的记事,偶尔有虚饰杜撰之处,可信度当然不及陆游亲自编定的词集更可信。

  《钗头凤》创作于乾道八年左右,不仅有陆游亲自编定的《渭南文集》编排顺序为据,而且还有其他史料印证。吴熊和《陆游〈钗头凤〉词本事质疑》指出,《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与《墨客挥犀》卷六所载“凤州三出”手、酒、柳暗合。而陆游乾道八年在南郑时期正好常往返兴元、凤州两地,正可相印证。《钗头凤》词牌的前身是《撷芳词》,原本上下阙的末尾并无三叠字句。据明陈耀文《花草稡编》卷六引宋杨湜《古今词话》所载,“张尚书帅成都,蜀中传此词,竞唱之,却于前段下添‘忆,忆,忆’三字,后段添‘得,得,得’三字”。张尚书指张焘,绍兴十年以宝文阁学士知成都府兼本路安抚使,在蜀四年。据此,则《撷芳词》大约在绍兴十年之后,蜀中流传的新体才在上下阙分别增加三叠字句。假如陆游《钗头凤》绍兴二十一年作于会稽沈园,蜀中新体出现仅十年左右,恐怕未必那么早流传至会稽,并为陆游所采用。而乾道八年陆游已入蜀两年,此时创作《钗头凤》采用蜀中流行新体,显然更合情理。因此,《钗头凤》的创作时间,当是乾道八年,而非《耆旧续闻》所载的绍兴二十一年。

  《耆旧续闻》所载《钗头凤》题壁时间之误,并非简单的误记,而是有意捏造杜撰。陆游《剑南诗稿》卷二五载《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小园已三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此诗作于绍熙三年(1192)。从绍熙三年上推四十年(古人计算年数,常合并前后年计算),恰好是绍兴二十一年(1151),与《耆旧续闻》所载《钗头凤》题壁时间完全相合。这不太可能是巧合,应是《耆旧续闻》依据陆诗附会杜撰《钗头凤》题壁沈园之事,否则怎么会同时存在如此的抵牾与巧合?《耆旧续闻》并非得诸传闻,而是自称曾亲至许园(原沈园)见此题壁,而《钗头凤》写作时间的抵牾,更可证《耆旧续闻》的故意杜撰。陆游《钗头凤》为前妻而作之说,唯一的史料源头就是《耆旧续闻》。(《齐东野语》即据《耆旧续闻》,别无其他独立史源)既然《耆旧续闻》所载出于故意杜撰,那么,《钗头凤》为前妻而作之说,就没有任何根据了。

  陆游《钗头凤》作于乾道八年,是基本可以确定的事实。《渭南文集》所载词集,第15—18调首阙皆作于乾道八年,内容皆为抒发对某女子的思恋。赵惠俊认为四词所思恋之女子为同一人,是可信的。但他认为此女子为陆游前妻,则显然不对。据陆游庆元五年(1199)所作《沈园》“梦断香消四十年”句,陆游前妻当卒于绍兴三十年(1160)左右。陆游乾道八年作此四词时,前妻已经辞世十余年,但这四阙词却全无悼亡之意。《清商怨·葭萌驿作》:“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女子新寄锦书,则其仍在世可知。《钗头凤》:“泪痕红浥鲛绡透……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临江仙·离果州作》:“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水流云散各西东。”《蝶恋花》:“凭高望断南楼信。”亦皆可见所写实为生离而非死别。因此,四词中所思恋之女子不可能是早已辞世的陆游前妻。陆游《钗头凤》为前妻而作的故事,出于后人附会。

  《光明日报》(2025年02月17日 13版)

[ 责编:孙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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