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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冯堤(长春市作协原副主席)
山河万顷雪,灶火一捧红。总有一条路通往老家,也就是说,总有一条路在家乡、为着故乡的人而敞开和等待着。只等时候一到,一副最简短、最深情的对联慢慢垂挂下来:雪——落——地,人——回——家!时下这一夜的雪呀,把这座偌大的长白山又给下白了,包裹起了所有幽谧的山居山房。
上
江山风月抚初雪,天下书房长白山。诗的低低吟诵和着书页的款款叠动,在煮茶听雪中,化作梅花次第绽放,大雪送了我一座任我品读和挥洒的大书房。
然后,茶熏云开,诗唤霞来,茶开了、雪停了,茗香了、放晴了,茶盏如一只暖炉融融在手,白雪若一派古意袭上心头,喜哉福哉。
此时,整个长白山张开了雪白的嘴巴,我坐在大天池的边上,身披雪霁里太阳洒下的金光大氅,用一个习惯性转身,回望在时光的过往里注视过雪和亲近过雪的祖辈先人,再现一番煮雪烹茶的传承,重演那些庄重浪漫又充满仪式感的煮雪操作。
古时的煮雪烹茶者,大多没有到过北中国的长白山。今人通过雪与茶、雪与书、雪与时间的对应,创作诗章美文,复诵古人隽语,抑或抄写传统诗章,感受大自然的呼吸、感知历史的脉搏、感怀人文的精粹。
好一处极不易遇到的佳地空山、独到空境!雪引领我漫步于时间的深处,触摸到时间的根须。煮雪烹茶者,因感念起澡雪于心怀的诗情而盏茶浅抿、相契自知,因品赏起那留白于意念的境界而悠然自得、随遇而安……
水来茶往心得悦,雪化茗津沁凡泉。满了,漫了,慢了,慢得贵重。虽说书茶同性、茶雪共缘,然而,还是白雪更纯、更净,存于自然、念于境界,雪才是更有味道的茶、更富于精神的书。
插图:郭红松
论起读书人所追求的境界,还得是雪!尽管如此,有人打趣而问:书、雪、茶三者咋选?到头来我还是回答,都要。相比于对茶的品种工艺的关注,人们更多的是对饮茶过程中的古意和境界的关注。唐代的煮茶法高古有趣,宋代的点茶法研膏品沫,明代的泡茶法简便自然,也称作瀹饮法。这个与山岳之岳读音相同的瀹字,本义是煮茗烹茶、是与火密切联系的,而字形却是三点水和三个口,足见这个字点化的是水与饮,既隐喻着相克相融之禅趣,还体现了水之包容。
古人尤喜用雪水烹茶。明人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中谈到“茶性必发于水”,倘若八分之茶,遇十分水茶亦十分、遇八分水则茶就八分。所以,历代论评烹茶之水,核心是清、活、轻的水质和甘香冷冽的水味儿。在各类水中拔得头筹的,是在地下深层沁出的泉之上的、不染凡尘的雪,谓之天上仙物。采雪煮茶,尽显至美的中国格调和纯正的中国风味。
“吟咏霜毛句,闲尝雪水茶。”唐代诗人白居易情有独钟于“雪水茶”。“歌咽水云凝静院,梦惊松雪落空岩。”宋代诗人苏东坡也擅长以雪水烹茶。《红楼梦》中贾宝玉在栊翠庵喝到的,是妙玉精心准备好的“雪水茶”……
绿水青山今还鉴,松融雪茶古往香。落雪的采集,讲究掬雪的载体。“飞雪有声,惟落花间为雅;清茶有味,惟以雪烹为醇。”栖落于花间之雪和松针之雪,堪称珍贵。《红楼梦》中的妙玉,在招待黛玉、宝钗时所煮香茗,用的就是在梅花花蕊上采的雪。“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在唐诗人陆龟蒙看来,用山林松树之松针所托住的雪来煮茶,方大显隐逸之士的轻扬神采。“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庄子》赞誉雪落之松柏,温不增华、寒不改叶,犹如君子一般,贫贱不移、威武不屈……
这绵绵延延的长白山,就是松树的原乡。松林处处、松姿翩翩、松香漫漫,绿针托雪涵润吉祥,雄浑之气迥然回荡。长白松(俗称“美人松”),由于其太过挺拔,想要采集其身上的雪只能成为一种难以实现的奢望。其他各种柏树,还有岳桦树,只须将枝头净雪敲击震落,即可煮茶了。
收取、贮藏煮茶雪水的经验,在清代已经被总结出来。比如,雪有半寸以上的厚度才能取用,山石之上或池塘边上的雪更好等等。古人更有精致的“取雪方”:“取松前二两、取竹下二两、取泉池四份……”雪茶之中,也就含着满盏的正气、松树健拔的骨气、竹子傲然的勇气。
好在绿水青山的时代已经复归,好在煮雪烹茶的古风已经再来。好的雪源咫尺身边,促使好的兴致涌上心头。据传祖籍东北的曹霑化号为曹雪芹,也许就是钟爱雪字吧。他知难而进,隐居北京西山多年,“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完成巨著《红楼梦》。
有学者认为,《红楼梦》第一回里,女娲炼石补天所炼之石仅剩一块未用,被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之大荒山,有可能是以长白山为原型。曹雪芹对大雪的钟情,鲜明地反映在《红楼梦》里的雪事、雪情、雪茶之中。犹若推窗见雪而喜、拥抱知心之士,当下穿越瑞雪丰年……
曼妙于雪霁,古意在书香。打开笔记本电脑,我再次走进驻留于生命大部分时光的另一间书房。北京故宫博物院“照见天地心——中国书房的意与象”的展览,以“委怀琴书”“正谊明道”“结契霜雪”三个单元,展示了书房中古人的精神世界与价值取向。其中,“香雪堂”还原的是紫禁城内养心殿西暖阁的一间书房,系乾隆皇帝以雪命名并参与设计的。乾隆帝四次东巡,途经长白山麓,曾朝东眺望、敬拜龙兴祖山。“仰观香雪海,坐觉太虚宽。”雪漫漫、慢慢雪,空山满雪,结契霜雪,点睛于雪。雪拥长白山,照见天地心。
中
千年积雪好,万载情谊深。长白山的雪,堪称黑土地上的“大熊猫”。这里的雪,彻底地满足了世上优质雪的三个条件:粉雪线上的雪,海拔适宜的雪,缓冲慢坡的雪。
雪下得大与小、一次积蓄的厚与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雪是个站得住、立得稳的形象,直至舍生取义,甘愿融化消失!作为个体的雪,洁身自好,哪怕被玷污和受误解也不低头;作为整体的雪,是拥抱在一起的形象,象征着融合一体、分也分不开的精神!
雪的特质,是文质彬彬的温良和达观。但温良不是简单的温顺,而达观也不仅仅是浅层的豁达。雪的内心,涵养着洁净和素白的信仰。洁白,既是不忘的初心,更是永生的追求。雪的初衷一直不变,且内心从没有改变的意愿。白,既是奋斗的目的,也是努力的过程。
更有背阴坡上的雪,让自己紧紧地抓住大地,任何力量也摇撼不了,多大的风也吹不走。由此引申的背阴坡雪之意象,是自矜自勉、自律自觉,抚躬自问、洁身自好。雪,以身可变而心不变的方式扎根立志。也许可以这样归纳:爱雪的人,是让白雪的白把自己的精神世界给垫高了,抬升了。
涤心虚静壮勇毅,澡雪贮宝滋精神。让我们在古典时空的源流里感受文化的温度,在历史文化的逻辑中思考沉淀,并且温故而知新。一个古雅而严肃的声音如约而来:澡雪精神。
《庄子·知北游》中有言:“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里发挥:“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古人在说白雪的纯净,以雪洗身、至高至洁,可以精神爽、气象新。这时的瀹字,已经从饮茶方法跃升为疏通心境之方法,不动声色地诠释了澡雪精神的含义。澡雪就是雪澡,雪沐浴、洗雪澡。
雪虽具象,用法却是高品级的抽象。澡也非具体的肉身澡,而是精神上的沐浴,非重在具体的洗、而强调寓意性的涤。一边纳进清醒的神志,一边剔除庸俗的杂念,结果是清除心灵杂念、祛除思想之病,使自己心灵清爽、思想纯正,不留杂质、保持纯粹。审美的种子深播心上,也就让污浊没有了立足之地。雪能洗、茶可以涤,在这一点上,茶就有理由与雪同席而坐了。
其实,真正的用白雪洁身的体验,从心底寒彻到皮肤发热发烫,最终热血沸腾、精神振奋,也并非只在武侠小说和影视剧里的英雄大侠身上出现过。
雪的格调高雅、神态脱俗。“澡雪精神”不单单是文人的一种讲究,更是对生命的一种自我约束。所以,“澡雪精神”,也被奉为中国传统文人强化品行磨炼、保持身心纯粹的座右铭。“澡雪精神”本身蕴含着很大的勇气和毅力,而白雪皑皑的长白山,也蓄积着勇敢和坚毅。
雪茶形而上,生香暖在先。从《庄子·知北游》里走出来以后,“澡雪精神”已经由方步逐渐走成了健步。
雪,为何会洁身自好,进而助力修养高的人以纯洁自身?“瀹茶煮药,皆美而有益。”苏轼在《仇池笔记》中言。“腊雪甘冷无毒,解一切毒,治天行时气瘟疫。”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儒有澡身而浴德”,《礼记》中说。
冻伤搓雪,民间早已流传为治疗方法。人们在赞誉雪的天然解毒功效,雪则超越解毒而达到赋予人以新生之妙。
唐宋以后,儒道学者对“澡雪精神”多有论述,过滤浮躁、回归淡然,已然将雪水煮茶提升到新高度,唤醒了读书人,塑造了人文精神。澡雪,因为超越了对雪水煮茶的崇尚而被崇敬和传扬开来。精神层面的活色生香,让寻常的白雪从形而下的形象跃升为形而上的形态。
古人以茶论雪的时候,一重澡雪于心怀、一重留白于意念,一除一拥、一去一留,明确态度。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先驱者、奠基人的鲁迅先生,虽然没有指点过长白山的雪,但却书写过北方的雪。从鲁迅先生的笔尖下下来的雪,是“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鲁迅先生笔下的雪,已经不仅仅是雪,而是活生生的奔放的自己,抑或是饱有澡雪精神的生命形象。
长白山是一座澡雪之山。人在这里会怀揣上澡雪精神,所以我称之为大岳。大岳告诉我,即使身在雪原上、与雪相接触,也并不一定能与雪真正结缘!
我们需要心灵上的主动亲近和精神上的积极行动,让内心飘满澡雪之雪、烹茶之雪,使心灵能够浸满白雪。如此,方能达到爱雪、享雪的至高境界,方能和雪、也和自己成为真正的知音。雪花落到你的手掌心,一定要让它扎根到心里头,然后长出来……
下
见出可知入,观往方晓来。长白山,是雪的老家、粉雪的故乡、优质雪的大本营。长白山的白,无论是名称里的白、还是内涵意象中的白,的确跟山上积雪的颜色直接相关。
在古老的地理学著作《山海经》中,长白山被记载为“大荒之中,有山名不咸”,因由是山有食盐的颜色,却没有食盐的咸味。不咸山有了神之山的意味,故而此山也逐渐成了被神化的仙山。
其实,长白山的白,就是雪白的白、亘古不变的白、如盐田湖海般宽阔铺展的白,内外统一。通透的人格,明白的生命,清白的存在,铸就了长白山的白。
先人们认为,世上没有什么比雪更纯粹的物质了,雪就成了最经得住考验的象征。由白而净、因净而更白,白雪的至高价值是白、至高情怀还是白。松针弄雪,红梅绽雪,雪里有声,霁雪含情。
远处,一匹俊逸雪马弹起白雾而来、由朦胧而清丽,那是从白绢上跑来的宝马“照夜白”,光光明明的白、亮亮堂堂的白!唐玄宗李隆基给自己的坐骑赐名“照夜白”,便给后世的白色披挂上了桀骜不驯的矫健和傲然。煮雪烹茶和澡雪精神,都是最好的持雪、守雪。守候雪、坚守雪,守雪就是持守那过年、祭祖一般的庄重仪式感……
通透静处子,密实铭功夫。以审美的情怀写雪、书雪、画雪、品雪、弄雪、享雪,大概能体味出中国独特的时空诗学和空间美学的滋味二三。
中国画的空间构造美学,很大程度上源于中国书法的学问,而书法又是根基于文字的学问。宗白华先生有言:“中国的字不像西洋字由多寡不同的字母所拼成,而是每一个字占据齐一固定的空间,在写字时用笔画……结成一个有筋、有骨、有血、有肉的‘生命单位’,同时也就成为一个‘上下相望,左右相近,四隅相招,大小相副,长短阔狭,临时变适’,‘八方点画环拱中心’的一个‘空间单位’。”
你看,中国字有多深美,多奥妙!中国的字要一字一字地写,就像书要一本一本地读,因为每一个字都是一部厚书。
雪是最擅长于挥洒的大书法家,却又在尽情泼洒中恪守着中国优秀传统美学原则。
书法家利用汉字字形的欹侧及章法的疏密虚实来营造空间动态的气势,用墨的枯湿浓淡和行笔的强弱疾徐来强调意象的再现。为此,留白还有一个优雅的别名“余玉”,意为留藏下来的美玉,是剔透的雪玉或是庄严的汉白玉。
雪以闲笔的营造方式留驻了遐想空间和万千意象,以布白突显了灵动,以虚空诠释了丰盈。在生活里,雪更象征着一种通透达观的淡泊心境,于纷繁嘈杂的日常生活中,倾听那些看似平凡、实则精妙的美学话语。
情怀崇仰今古史,积雪持守万千年。白雪虽然古老,却从未有过沧桑之气抑或衰老之感。古人把热爱白雪作为一种操守,迄今,对白雪之爱依然是中国的文人乃至国民的一笔特殊的文化家当。
雪带来的是一间国风国韵的大书房,雪俨然是最为精博饱学的大先生。雪的自然而来,让人主动自觉地向雪学习,年年有益,成就了雪有容乃大的文化光芒。
长白山的雪,一边融入求真、达善、致美的目标,一边奔向求真、达善、致美统一的境界。雪的白和慢,雪的沉和淀,构成了长白山雪的特点。当雪霁的太阳再次毫不吝惜地给爱雪的人们披挂上了金光大氅的时候,人们又长高了,心先高大、人也高大,你的作品就可以跟着高大起来。
不知不觉间,由孩童们堆起来的雪人,仿佛一下子有了名字、有了灵魂,也充满了文化之心。雪人啊雪人,雪是人、是有灵有性的人,雪是人的化身、是能够“澡雪而精神”的人的化身,雪还是自然的化身、是北中国美丽长白山的化身……
《光明日报》(2025年02月21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