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文旅题材与“爽感”叙事难以兼顾，要么拍成文旅宣传片，故事性弱，要么只是爽文套路，文旅沦为背景板——

文旅微短剧是否需要“爽感”叙事

作者：周敏（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2024年初，国家广电总局提出“跟着微短剧去旅行”创作计划，各地文旅部门、影视公司、视频平台纷纷响应。经过一年的推动与摸索，打造了一批具有引领作用和创新价值的作品。截至去年底，“跟着微短剧去旅行”创作计划发布了162部推荐作品，有效改善了微短剧创作生态，也为文旅发展注入新的活力。

　　尽管不断有佳作出现，但仍要看到文旅微短剧在创作中有待提升的空间，最突出的是内容与微短剧形式的匹配。有的制作方看到了微短剧“时长短、投资小、创作快、题材和体裁灵活多样”等特点，却对微短剧在内容上为什么能让人“上头”缺乏充分认识，也来不及思考这些特点如何与文旅内容有机结合。部分作品只是在文旅宣传片加了一些平淡如水的情节，尤其热衷用“恋爱剧/偶像剧+文旅”的模式。不少作品每集的时长控制在10分钟左右，在叙事节奏上向长剧看齐。严格说来，这些剧可以归入横屏短剧，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微短剧。

国家广电总局“跟着微短剧去旅行”推荐剧目《我的归途有风》

　　爽感就是让那些美好的人、事与景落地，与大多数具体的人相连乃至相通

　　微短剧给人的第一印象无疑是“爽”，它与网络小说“爽文”有着紧密的联系，可以说是后者的视听化。如果说网络小说的爽感主要通过叙事上的抑扬起落及其振幅与波动的增强和剧烈所营造，那么微短剧对叙事抑扬之间振幅与波动的需求更大。因此，我们能看到，网络小说中在很多时候只是比喻意义上的“打脸”模式（网文创作套路，指的是实际结果与预判之间差距大或相反），在微短剧中成了实指，主角对其他角色频繁大打出手，制造了一个又一个耳光响亮的瞬间。这并非要倡导在创作时挪用这种模式，但其中蕴含的叙事手法值得研究。

　　“打脸”之所以能让人爽，当然也不仅仅来自急剧的“压抑－释放”叙事，“压抑－释放”只有指向现实中人的诉求以及由此带来的世俗性满足，才会真正引发受众的情感共鸣。“爽”离不开情绪性压抑，因此尽管释放之时显得过分张扬，但总是处在守势，使受众停留在自我的“小确幸”之中。也因此，爽感叙事往往包含着大众的视野，这是其现实性与伦理性所在。

　　文旅微短剧要想借微短剧的东风，不可能完全剥离后者的内容谈形式，只看到其短小与灵活，忽视了它的“爽感”。有人认为，爽感叙事与文旅题材难以兼顾，要么拍成文旅宣传片，故事性弱，要么只是爽文套路，文旅沦为背景板。这有一定的道理，不少文旅微短剧都可归在这两类中。但在笔者看来，认为两者不能并重的，多少都有些看不上爽感及其叙事策略，同时又较为狭隘地看待文旅。所谓狭隘，指的是文旅被简化地理解为美景、美食与美好的人与事，而且必须完美、和谐与一尘不染。因此，潜意识里就容易把文旅微短剧拍成文旅宣传片与广告片，让每一帧画面都成为风景画与明信片，这是一种静态的空间构图思维。而微短剧的魅力，尽管也依赖于视觉冲击，但首先体现在时间维度的叙事上，通过叙事激荡情感并牵动人心。情感与人心，越是与最广大的普通人相通，越具有传播力与影响力，带火剧的同时必然也带火剧中的文和旅。

　　在此意义上，爽感就是让那些美好的人、事与景落地，与大多数具体的人相连乃至相通。因此它离不开烟火气，离不开人的基本欲求以及对幸福美满世俗人生的向往。文旅微短剧当然不必也不能照抄照搬通常意义上的微短剧，后者主要通过人与人的冲突来推进剧情并吸引观众，所以与凸显人物的竖屏形式契合，而前者则讲求情景交融，因此可根据需要决定横屏还是竖屏，但“一切景语皆情语”，不能见景忘人。

　　文旅融合发展，本质上是为了更好满足群众的美好生活需要，因此，它既应是可亲的，也应具备强烈的生活气息。甚至可以说，让文旅融合，实际上就是把文化还原为生活方式，其对人们心灵的陶冶应是建立在此之上。循着这样的思路，文旅微短剧把爽感叙事与文旅结合，正是题中应有之义。爽感，已经构成新媒体时代的重要审美特征与方式，文旅内容借爽感的形式呈现，恰恰与文旅融合的逻辑相一致，目的是放大文旅的影响力。

　　既要防止因过于爽感化而丢失品质，也要防止过于观念化所造成的空洞化与套路化

　　不少论者在论述微短剧或者文旅微短剧精品化的时候，都在强调如何增强现实性以及故事的人文意蕴与文化内涵。这总给人一种感觉，就是爽感仅是装酒的瓶子或者过完河要拆的那座桥，只能被看作一种手段以及要被抛弃的东西，本身并不具备价值。持此看法的，看到了爽感因致力于一般受众的感官愉悦而带有不易克服的“三俗”倾向，因此多少有些谈“俗”色变，甚至连世俗、通俗也都要否定。实际上，“爽”意味着烟火气，它可以被包含在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之中。而微短剧之所以为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绝不仅仅是“爽感”叙事所带来的感官刺激，更在于它的草根性所带来的亲切感。

　　当然，虽说追求爽感有其正当性与合理性，但也不能“唯爽感论”，爽感只是最易被人们所感知的艺术层次而已。借用学者单小曦的表述，它属于“欲望指向层”以及“情感指向层”，还未进入“思想观念层”乃至“形而上特质层”。只是后二者应该从前二者那里稳步提升而来，而不能靠强行嫁接。

　　就文旅微短剧而言，无论追求多么高的立意，要达成多么美好的愿景，首先要从人的情感出发，先把人物塑造得自然，才能把故事讲得圆润，也才能从这种可感、可亲、可靠的人物和故事中升华出一种境界，否则立意与愿景只能是空中楼阁。修辞立其诚，立诚才能真正动人。在防止因过于爽感化而丢失诚的同时，也要防止过于纯洁化、观念化所造成的空洞化与套路化。在目前的文旅微短剧创作中，后一种问题要更普遍一些。一些作品传播度不尽如人意，多半和这个原因相关。

　　文旅微短剧既是用健康的内容影响爽感，也是用一种现实感来改造爽感中过于欲望化的成分。这种对爽感的提升，可以做到内在的一致性，而不必强行割裂爽感与现实感，强行升华到某些意义层面。在此方面，《我的归途有风》的探索是值得借鉴的。这部作品的制片人刘子凡在总结此剧创作经验时说，微短剧叙事“要尽量做到去繁就简，坚持‘三个最’原则——呈现最冲突、最准确、最真实的情节，增强作品的感染力”，又说：“根据观众情感需求设置人物、铺陈剧情，确实是微短剧应该保持的特色，但没有人物和故事的支撑，情感表达会沦为‘空架子’，甚至让人感到‘很尬’。好的微短剧应该有情感有情节。观众想要的是一场与自己有关的情感体验，没有相关性，再强烈的情绪也不能引起观众共鸣。”所谓“根据情感需求设置人物、铺陈剧情”，属于爽感层面，而“最准确”“最真实”以及“人物和故事”“相关性”则是在爽感中融入现实感，从而有效地提升爽感的意蕴层次。

　　当然，对现实感的把握并不容易，不是说加了文旅内容或者把文旅内容与当今社会的一些热点简单结合就有了现实感，更重要的是要有对生活的新洞察与新观点。要做到这一点，重要的是要有生活，要能把重要的主题转化进活生生的生活世界中，否则只剩下“光秃秃”的主题以及为这个主题生造出来的场景，结果只能是“不食人间烟火”。

　　欲望和情感与思想观念、对形而上的追求很多时候是相通的，前者本身就具备向上提升的多重可能。用北大教授邵燕君的话来说，“正能量”也是可以从欲求里泡出来的。沉入生活，反映种种的生活状态及活态的文化传统，将人间烟火气审美化，这才是文旅微短剧的灵魂与更值得探索的方向，并最终汇聚成为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精品佳作。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01日 09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