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歆（宁波财经学院副研究员）

　　在中国现代戏剧史研究中，欧阳予倩无疑是代表性人物。他身兼中国话剧奠基者与传统戏曲革新家的双重身份，既能在商业剧场应对自如，亦可于时代浪潮中坚守艺术理想。其艺术实践与理论思考相辅相成，贯穿中国戏剧现代化转型的全过程。《自我演戏以来》作为其经典自传，记述了他从留学生成长为京剧名伶、话剧先驱的20余年从艺历程，不仅呈现个人艺术生涯，更是中国早期话剧运动的重要文献，被誉为“一部近代中国戏剧变迁史”。

　　正是基于欧阳予倩在中国戏剧史上的关键地位，《自我演戏以来》被视为史料富矿。上海戏剧学院教授赵骥选择对该书的不同版本展开系统性整理与深度阐释，通过还原历史细节，为戏剧史研究提供丰富文献支撑。其著作《〈自我演戏以来（1907—1928）〉校勘及研究》不仅开拓了审视早期话剧的新视角、新方法，还为当下戏剧文献整理与历史研究工作提供一套可资借鉴的学术范式。

　　文献校勘：开启历史回响之门

　　对《自我演戏以来》的校勘、研究工作绝非简单的文字考证，而是对中国近现代戏剧历史碎片的考古式复原。

　　《自我演戏以来》自1929年在广东戏剧研究所《戏剧》杂志上连载以来，就以其珍贵的史料价值而备受关注。后结集成书，由上海神州国光出版社于1933年、1939年先后两次出版，1959年欧阳予倩对原书做了较大修改后，由中国戏剧出版社重新出版。

　　然而，由于年代久远、欧阳予倩记忆的偏差及社会环境变化等因素，该书内容存在不少舛误和遗漏。因此，这本校勘著述以“辑佚钩沉”的严谨态度，将不同时期各种版本的原始文献重新缀合，以1959年版为校勘底本，通过比对各版本，多方查阅当时的大量报刊、档案、族谱、戏单等文献，考订全文内容，创造性地构建起多重考证体系：时间锚定——结合史料和当时的演出记录，对原书中的个人经历和演剧事件进行精确的时间标注，不仅解决了长期以来困扰研究者的“时间不明”问题，还为后续的研究提供了准确的时间线索；空间复原——以地方小报、戏单广告等文献还原早期话剧的生存空间，呈现春柳剧场“高雅艺术”表征下的资本运作模式；关系网络——借助族谱、日记、档案等文献资料，勾勒出欧阳予倩跨越政、商、学、艺四界的立体社交图谱等。这种“以文献证文献”的方法和“显微史学”的功力，使一些尘封的史料重新发出回响。

　　尤为可贵的是，校勘中特意保留褪色戏单上的涂改痕迹、报刊广告中的夸张修辞，亦将欧阳予倩的舞台照、春柳社早期剧照乃至欧阳予倩夫人刘韵秋女士画作等纳入校勘范围。对于欧阳予倩的记忆偏差，如将新剧同志会《家庭恩怨记》的演出地点误记为“大舞台”，将剧中角色小桃红的饰演者误记为自己等情况，赵骥均在保留原版论述的基础上，通过查阅史料在注释中进行了研究和修订。这种对历史“毛边”的珍视，使校勘本本身成为复调叙事的载体——既呈现欧阳予倩作为亲历者的主观视角，又透过文献折射出时代的多重镜像。

　　考据之外，这部校勘著述更注重从艺术学、历史学、社会学等多个视角对《自我演戏以来》进行深入解读和研究，对书中提到的人物、事件和演出均进行详细的补充和注释。例如通过《浏阳麻田蛇头欧阳五修族谱》，解释“簪缨世家”出身的欧阳予倩何以能游走于张謇、李济深等政要之间；通过《文社湘剧场特别广告》及私人收藏的《寿春茶园特别广告》补充欧阳予倩组织的文社长沙演剧情况；通过将《自我演戏以来》与同时期《菊部珍闻》《戏杂志》等报刊资料互参，揭示出欧阳予倩看似个人化回忆录中暗藏的时代密码。这种将个体记忆置于社会历史语境中的解读方式，让文献校勘超越了技术层面，转化为历史话语、文化话语的解码实践。

　　学术重构：探寻戏剧现代性的中国路径

　　校勘著述的研究并未止步于史料整理，其最大突破在于以《自我演戏以来》为基点，重构中国戏剧现代性的发生谱系。

　　该书重新评估了长期被边缘化的文明戏的历史价值，过往研究多将文明戏视为“话剧不成熟的胚胎”，而该研究则从欧阳予倩观察到文明戏演员“用京剧身段说白话”的表演方式出发，揭示出这一戏剧形态独特的现代性特质：文明戏演员这种中西杂糅的舞台实践，恰是戏剧现代性在中国土壤中的本土化萌蘖。研究指出，文明戏中幕表制与剧本制的拉锯，非但不是艺术幼稚的表现，反而创造出迥异于西方镜框式舞台的“流动现代性”，其实质指向中国戏剧现代化进程中“即兴创造”与“剧本中心”的永恒张力。著述将文明戏置于上海市民社会的文化生态中考察，发现其商业性运作与通俗化取向，恰是戏剧从士大夫书斋走向市井茶馆的必然路径。这种研究视角打破了“艺术/商业”“高雅/通俗”的二元对立，为重新书写中国话剧史提供更具包容性的框架。

　　对《自我演戏以来》的校勘、研究还彰显出戏剧史研究的双重维度：一方面是以文献为中心的实证研究，通过对史料的深耕细作夯实学术根基；另一方面是以问题为导向的理论建构，在历史细节中提炼具有当代意义的学术命题。这种“微观考证”与“宏观透视”的辩证统一，使研究兼具历史厚度与思想深度。

　　《〈自我演戏以来（1907—1928）〉校勘及研究》是一部具有开创性和突破性的著作，通过对欧阳予倩生平和艺术成就的系统梳理和研究，展现出更加真实、生动、独特的人物形象，这种对史料的深度挖掘与整合，不仅在学术研究上创新了范式，更为我们理解中国早期话剧运动的发展提供更加全面的视角，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自我演戏以来（1907-1928）〉校勘及研究》赵骥 著 学苑出版社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22日 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