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光明日报调研组

　　春日，福建省南平市建瓯市川石乡，满山青翠。雷竹新笋正拔节生长，竹农们沿着竹林小径躬身劳作，竹篓中满载着短粗肥硕的“矮胖型”雷笋，单株重量可达3两以上。

　　如今，这里已建成435亩集约化雷竹基地，通过“盖被子”保温技术实现春节前出笋，亩产值突破3万元。“我引入了玉米秸秆覆盖技术，每亩节省成本2400元，产品直供大型商超。”当地笋农吴增付兴奋地说。

　　2021年3月，习近平总书记在福建考察时指出，要坚持生态保护第一，统筹保护和发展，有序推进生态移民，适度发展生态旅游，实现生态保护、绿色发展、民生改善相统一。

　　近年来，作为同时拥有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实践创新基地的设区市，南平牢记总书记嘱托，积极探索生态文明研究体系、评价体系、产业体系改革发展，通过绿色发展提质增效，培育新质生产力，以浓郁的生态底色夯实绿色发展基础。

　　近日，光明日报调研组一行来到南平，实地探寻这里“绿富同兴”的实践密码。

游客乘船穿行落羽杉林。金孝民摄/光明图片

　　“科技生金”，放大生态资源优势

　　清晨，走进南平市松溪县郑墩镇万前村，百年蔗林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这片种植于清雍正年间的竹蔗林，宿根寿命近300年，是松溪独有的生态瑰宝。

　　“目前，松溪竹蔗栽培面积已达到2000多亩，总产量突破8000吨，是松溪一、二、三产融合较好的特色产业。”谈起百年蔗的现状，松溪县农业农村局局长真刚趣十分自豪。

　　然而，就是这一瑰宝，却曾一度陷入濒危。20世纪80年代起，随着国内外糖蔗新品种的引入，百年蔗因产量和经济效益不及新品种，逐渐被取代，种植面积缩减至0.7亩。村民为谋生计，纷纷改种水稻、茶叶等作物，传统制糖产业几近停滞。

　　“过去，这甘蔗砍10棵烂5棵，哪里敢种啊！”想到过去的日子，万前村村民吴庆有如此感叹。

　　“PH值偏高、有机质流失、宿根退化……”调研组在百年蔗科技小院发现，摆在福建农林大学研究员邓祖湖案头的，是摞半米高的土壤检测报告。这位国家甘蔗工程技术专家在报告中坦言，过去百年蔗亩产不足3.5吨的困境曾让团队夜不能寐。

　　转折始于脱毒种苗的突破——亩产从3.5吨提升至5吨，糖分含量提高12%。当地还通过政府主导的产学研合作、品牌化运营及文旅融合，把百年蔗从濒危物种转变为乡村振兴的“致富蔗”，百年蔗种植面积扩展至2000余亩，并衍生出红糖深加工、甘蔗酒、化妆品等高附加值产品。其生态价值与农耕文明智慧亦被重新发掘，成为闽北绿色发展的标志性名片。

　　“以前是‘土里刨食’，现在是‘科技生金’！”吴庆友说。

南平市星村镇星村村茶农在九曲溪畔猫子岩茶山采茶。邱汝泉摄/光明图片

　　“科技生金”正重塑闽北的生态经济版图。南平通过科技平台搭建、产学研协同、金融创新与品牌赋能，将生态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价值。

　　调研组发现，当地从田间到餐桌的绿色产业高质量发展链条正在加快构建。

　　位于南平武夷新区的大武夷绿色食品研发中心内，中科院上海高等研究院赵志军团队正调试着茶啤酒中试生产线。“过去茶企只能卖原料，现在通过我们的技术，每吨茶叶可增值3万元。”赵志军指着一瓶金黄透亮的茶啤酒说。

　　南平有着得天独厚的生态资源，特色农产品众多，但产业发展面临精深加工技术基础薄弱、专业技术人才不足等困境。为此，南平于2023年开始建设大武夷绿色食品研发中心。

　　赵志军介绍，中心搭建了肉类、笋菌和白酒饮料加工三条中试线，为圣农集团、明晶农业等企业提供冻转鲜、脱毒种苗等关键技术。2024年，中心与12家食品企业合作开发出23款新品，带动相关农户增收40%。如今，大武夷绿色食品研发中心已成为南平千亿食品产业集群的“科创引擎”。

　　从技术突围，到产业升级，南平逐步激活绿色发展引擎。数据显示，2024年南平市茶产业产值445.1亿元，竹产业产值超500亿元，肉鸡产业产值500亿元；通过“森林生态银行”等机制，生态溢价抵消转型损失80%，碳汇交易等模式推动生态价值转化为经济收益。

蓝喉蜂虎栖息枝头。梅永存摄/光明图片

　　“碳计量”提升产业绿色竞争力

　　走进位于南平工业园区的国家碳计量中心（福建）的实验室，科技特派员章振正调试着中尺度二氧化碳通量探测激光雷达。这套设备能以6公里的探测半径，精准捕捉工业区的碳排放数据，甚至能追溯到单个足球场范围内的排放源。

　　作为福建重要生态屏障，南平曾经面临“守着金饭碗要饭吃”的困境，由于缺乏自主可控的碳监测核心技术等，本地工业区碳排放数据采集精度不足。同时，碳计量领域专业人才严重不足，本地高校未开设相关专业，从业人员多从其他领域转岗，技术研发与成果转化效率低下。

　　碳交易基础不牢、产业认证受阻、生态价值难以量化……南平绿色发展的步伐屡屡受阻。

　　如何破解困局？南平市通过系统性创新，从技术突破和人才层面发力，有效弥合了“监测工具”与“产业引擎”脱节问题。

　　在技术层面，南平依托国家碳计量中心（福建），自主研发中尺度二氧化碳通量探测激光雷达，构建“空天地一体化”碳监测体系，并上线工业碳排放物联网监测平台，将设备故障预警准确率提升至98.5%。同时，通过绿色产业创新平台整合产业链数据，利用人工智能技术绘制产业图谱，精准对接技术、人才与资金，推动竹木加工、氟新材料等主导产业效率提升34%，能耗下降21%。

　　在人才方面，南平创新“双聘制”和“人才飞地”模式，吸引高层次人才组建研发团队，并通过“工匠学院”培育1.2万名数字化技能人才，形成“高校编制+企业薪酬”机制。 

　　这些举措，让南平实现工业、林业、交通领域“空天地一体化”动态监测。“例如，我们通过卫星遥感、物联网传感与地面监测站联动，建立森林碳汇普查数据库，精准量化闽北竹林碳汇潜力，为竹产业绿色金融提供计量支撑。这一技术突破使南平成为具备森林碳汇全链条监测能力的地级市。”南平工业园区管委会副主任郑明月告诉调研组。

　　国家碳计量中心（福建）落地以来成效显著。其研发的工业碳排放物联网平台，接入了激光雷达、地面监测设备等，为宝钢、安踏等50余家企业提供定制化碳计量服务，累计节约减排成本超500万元。

　　不仅如此，2024年6月，国家碳计量中心（福建）还与南平铝业进行合作，共同启动了2024南平铝业铝合金碳排放监测计量体系平台建设项目，即基于空天地一体化碳排放监测平台，对铝冶炼、铝熔铸等行业温室气体排放，实施碳监测和碳计量核算。

　　“碳计量不仅要作为‘监测手段’，算清‘碳排放账’，更要成为‘产业引擎’，打通绿水青山与金山银山的转化通道。”郑明月说，国家碳计量中心（福建）团队结合卫星遥感技术，开发了“茶园碳汇计量监测平台”，将武夷山国家公园的森林碳汇数据标准化，推动碳普惠机制落地。

　　“碳计量的核心是让数据‘活起来’。”郑明月说，国家碳计量中心（福建）下属空天碳公司还发布了“揭榜挂帅”项目“茶园碳汇计量监测方法与大数据汇聚管理平台构建研究”。该项目聚焦茶园碳汇，研究建立茶园大数据汇聚管理平台，开发茶园碳汇方法学。通过平台方法管理的茶园，其茶叶以高于市场价15%的价格被高端茶商采购；同时，茶园碳汇数据接入南平工业互联网平台，指导茶企优化加工流程，使能耗降低21%。

　　在光泽县，圣农集团的数字化养殖场践行着“零废弃”理念。

　　“这里每只鸡的排泄物直接转化为沼气发电。”圣农集团安监部副总监曹森介绍，公司养殖的白羽鸡年出栏量达8亿羽，能实现“零抗生素、零药残、零排放”。

　　“这离不开碳计量技术的支撑。”曹森打开手机上的碳足迹管理系统，白羽肉鸡产品的碳排放数据实时可见。“通过优化加工工艺，我们已减少18%的碳排放，产品成功进入欧盟市场。”他说，如今，公司已实现年二氧化碳减排量约77870吨。

　　此外，在光泽县“无废城市”试点中，圣农与当地政府共建鸡粪处理中心，免费为周边农户提供有机肥。村民老张算了一笔账：“以前种烟叶每亩利润800元，现在用这些有机肥种水稻，利润翻倍！”

　　如今，南平已推动实现生态产品价值转化超200亿元，旅游收入连续三年增长超10%。南平通过技术突破夯实物联基座，以人才集聚为产业发展注入创新动能，以平台融合打通转化渠道，将碳计量监测能力转化为竹木加工、氟新材料等产业的绿色竞争力，成功破解“监测—产业”二元割裂困境，为山区城市实现生态产品价值转化提供了借鉴。

　　生态治理与文旅产业深度融合

　　“方总，听说你们这里的生态茶园又扩了30亩呀。”晌午时分，在南平武夷山市星村镇大坪洲生态茶园，星村镇党委副书记、镇长吴王踩着青石板路，朝正在修剪茶树的武夷山市永生茶业有限公司总经理方舟喊道。

　　“多亏了这个‘生态体检’！过去种茶只看亩产，现在得算碳汇。”方舟直起腰来，擦擦汗回答道。他手机上的生态账单显示，茶园碳汇交易已带来额外收入8万元。

　　这一收益的背后，是南平市“生态体检”平台的技术支撑——该平台整合27个空气站、51个流域断面及326家重点排污单位数据，形成4195万条动态监测信息，精准测算茶园土壤有机碳密度及固碳量，并通过水质Ⅰ—Ⅱ类达标率100%等硬指标，完成生态低碳茶认证。

　　为更好推动绿色发展，南平开展了一场“生态体检”，通过绿色经济、绿色效益、绿色创新、绿色生态、绿色生活“五维评估”来综合考量生态健康状况，并完成从定性到量化的跳跃，实现资源保护与经济发展的平衡。

　　“‘五维评估’不仅提升了生态监测的效率和准确性，而且在文旅融合方面，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例如，武夷山依托智慧管理平台的数据支撑，将生态优势转化为旅游经济价值，通过发展森林人家、民宿、茶旅慢游等业态，打造全域旅游IP。”福建武夷旅游集团总经理许周妹介绍，这种“生态体检”的评价评分机制，正推动南平的生态文明建设评价从单一指标向综合效益跃升。

　　百里之外的南平延平区炉下镇斜溪村，借助“生态体检”实现了美丽蝶变。

　　这个满目青山绿水的美丽村庄，曾经的景象却截然不同，多年“生态体检”成绩不合格。“过去养猪时，村里的古井干涸、蚊蝇成灾，连千年古榕树都蒙灰。”洲头旅游开发公司总经理叶进告诉调研组，为了解决生计问题，这个主要由闽江下游水口库区的移民安置而成的乡镇，20世纪80年代陆续开始大规模发展生猪养殖，生猪养殖一度成为这里的支柱产业。

　　“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养殖户，虽然钱包鼓了，但是我们村却付出了沉重代价。”叶进说，由于环保意识差，大量污水直入闽江，“母亲河”成了“臭水沟”。

　　为了还子孙后代一片绿水青山，延平区干部群众齐心协力，对环境污染宣战，对无序养殖说“不”。自2017年以来，延平区已削减“小、散、乱”生猪养殖规模216万头，先后拆除4469家养猪场，辖区30条小流域全面消除劣Ⅴ类水质。

　　斜溪村的生态环境得到了根本改善，恢复了曾经的美丽村貌，还发展起了文旅产业。“我们将村里闲置的文化中心楼、粮食仓库、厂房等改成茶洋窑文化创意馆、生态餐厅民宿等，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旅游打卡，旅游收入逐年增长。”叶进说。

　　在这片改革试验田上，“生态体检”正重塑着发展逻辑。当方舟把刚采的茶叶装进竹筒时，他知道杯中装的不只是清冽山泉，更是一整套将绿水青山转化为金山银山的创新密码；而叶进则从生猪养殖大户转型为生态文旅先行者，其经历印证了“绿色资产”的变现逻辑。

　　据了解，蛇年春节8天假期，南平市累计接待旅游总人数396.93万人次，按可比口径同比增长11.5%，游客旅游总花费34.24亿元，按可比口径同比增长12.3%。这些数字印证了南平市通过“生态体检”促进文旅产业融合的成功实践。

　　好山好水好空气，奇山秀景待客来。南平市依托武夷山国家公园及环带建设的生态优势，通过“生态体检”平台构建全域监测体系，推动生态治理与文旅产业深度融合，形成“生态+文化+旅游”复合业态。同时，在产业升级层面，南平依托绿色产业创新服务，构建起“监测即服务、生态即资产”的绿色发展闭环。

　　经验与启示

　　南平以生态优先为底色，通过体制机制创新、产业跨界融合、文化价值挖掘与科技赋能驱动，探索出一条绿水青山向金山银山转化的实践路径。其核心在于构建政府引导、市场主导、社会参与的多元协同体系，形成“生态资源—绿色产业—价值增值”的良性循环。

　　将生态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价值。以“生态银行”模式整合碎片化资源，通过数字化手段实现规模化运营；通过林权股份合作经营，推动林地托管、碳汇交易等市场化运作，将生态资源转化为可量化、可交易的“经济资产”，破解生态保护与市场收益脱节的矛盾。

　　推动传统产业绿色低碳转型。通过“全生命周期管理”形成资源高效利用、废弃物近零排放的闭环系统。以传统产业升级为突破口，推动农业、制造业向绿色低碳方向转型。例如，竹产业通过“以竹代塑”延伸至高端竹家居制造，向高附加值产品升级，构建循环链条。

　　文化赋能提升生态产品价值。推动生态治理与文旅产业融合发展，挖掘生态产品的文化价值，通过IP打造、场景营造等手段，将生态资源转化为情感共鸣载体，实现“文化赋值—消费升级—产业增值”的良性互动，在实践中充分展现生态资源的文化内涵。

　　科技创新驱动生态治理“精准施策”。数字技术与绿色技术的融合，可提升生态治理的精准性与系统性。通过构建“监测—分析—决策”智能体系，实现从末端管控转向源头防控。这些技术提高了资源利用效率，形成可持续的绿色发展模式。

　　南平的实践表明，绿色生产力的发展，是在制度集成创新、市场激励兼容、社会参与共治等多方面因素的作用下，最终形成“生态增值—产业升级—民生改善”的正向循环。应继续巩固生态产品价值实现机制改革成果，深化“生态银行”市场化运营机制，以数字孪生技术赋能全产业链绿色转型，让南平实践成为可感可知的绿色发展新样本。

　　（调研组成员：福建省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福建农林大学党委书记赖海榕；光明日报记者高建进、冯家照、张诗瑶）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28日 0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