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说文之“辰宿”】

　　作者：李三梅（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古人夜观星象，仰望天河，对宇宙充满无限想象。“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屈原在《天问》中的追问，反映出古人对日月星辰运行规律的关注与探究。《千字文》“辰宿列张”，“辰”指星辰，“宿”指星宿，“列”言其排列顺序，“张”状其分布态势，正是古人对宇宙星辰观察与认知的凝练表达，承载着先民对宇宙时空秩序的深刻见解。

　　人们对星辰、星宿的认识由来已久。河南濮阳西水坡仰韶文化时期的墓葬中，发现了蚌壳摆塑的取象于星群的龙、虎、北斗图案；湖北随县曾侯乙墓出土的战国彩绘漆箱盖上，已有迄今为止二十八星宿全部名称的最早文字记载；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出土的用于趋吉避凶的《日书》，不仅记载有二十八星宿名，还提到了招摇、玄戈等星的名字；汉代的墓葬壁画和画像砖、石等艺术中有许多天文星象图，比较有代表性的如西安交通大学西汉墓葬壁画二十八宿星图、河南南阳汉画像石星象图等。这些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考古发现，向我们生动地展示了古人对星辰、星宿的认识过程：由原始图腾，到建立星宿体系，再到与历法、占卜、墓葬等深入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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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的古文字字形，像蛤蚌类动物，为“蜃”的本字。《淮南子·泛论》中说“古者剡耜而耕，摩蜃而耨”，蜃壳坚硬，初民将之磨利后作为农器。蜃壳与农业的密切关系，还可以从“农（農）”字中窥见：甲骨文、金文中的“农”是一个会意字，在代表农具的“辰”上，增加代表手的义符“又”，或代表足的义符“止”，另外有和耕作有关的“艸”“林”“田”等，生动地描绘出先民在农田中除草垦地耕种的景象。发展到小篆，《说文解字》：“农，耕也。从䢅囟声。”小篆的“农”中，“囟”实为“田”的讹变，字形下方的“辰”，依旧保留了古老的农具形象。

　　“辰”取象于蚌，原为农具，如何又记录“星辰”？郭沫若：“星之名辰者，盖星象于农事大有攸关，古人多以耕器表彰之。”可谓一语中的。传世典籍中，“辰”可以指特定的星宿，如《公羊传·昭公十七年》说：“大火为大辰，伐为大辰，北辰亦为大辰。”“大火”即大火星，又称商宿、心宿；“伐”即参宿；“北辰”即北斗星。“辰”也可以泛指各种天体，如《左传·桓公二年》“三辰旂旗”，“三辰”指日、月、星。

　　“辰”是宇宙中最为耀眼的天体的合称。在汉语词汇双音化和古代观天授时观念的双重驱动下，“辰”通过同类叠加的方式，与表示具体发光天体的“星”结合，组合成了“星辰”一词。“星”为个体，“辰”为集体，“星辰”则成为众星的总称，如《尚书·尧典》“历象日月星辰”，“星辰”与“日月”并列，是观测对象，也是制定历法的直接依据。星辰夜空高悬，璀璨、神秘而永恒，成为文人钟爱的意象，升华出独特的象征意义。李白《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星辰转化为“可摘”的意象，成为诗人高远理想的隐喻。

　　星辰的运行方位，又是指导农业生产的时间坐标。进而，古代的时间系统也和“辰”有着密切的关系。在十二月的系统中，“辰”指农历三月。《三命会通》载：“辰建季春，为水泥之湿，而万物之根皆赖此培养。”在十二时的系统中，辰时大约在早上七点至九点。古人晨起而作，日落而息，“辰”词义引申则有早晨义，《诗经·齐风·东方未明》“不能辰夜”，敦煌写本作“不能晨夜”。“辰”之早晨义，后来由“晨”字承担。由具体时间义引申，“辰”则指美好时光，柳永《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写出了词人在离别时分，对美好时光的无限眷恋。

　　“宿”的古文字字形，像人卧于席上休息，后来又增加表示房屋的义符“宀”。“宿”的本义是住宿，古代读为入声，今读sù；“宿”表示星宿，在古代读为去声，今读xiù。《释名·释天》：“宿（xiù），宿（sù）也，星各止宿（sù）其处也。”说明星宿之义，得名于古人对于星象止宿的观察。代表天体的“辰”，和代表星宿的“宿”组合，构成“辰宿”一词。北魏张渊《观象赋》：“游气眇其高搴，辰宿焕焉华布。”形象地写出了满天星斗的绚烂夜景。

　　我国古人通过对天象的长期观测，逐渐形成了二十八宿的星象体系。二十八宿是古人为观测天体运行而在黄道附近划分的二十八个星区，星区分为四组，分别对应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其中具体的星宿又常常被赋予文化、情感的深意，成为文人诗文中反复咏诵的意象，如《诗经·小雅·大东》“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将人间之物与天上之星对应，以箕宿和南斗星暗讽周王室徒有虚名而不体恤民生疾苦；杜甫《赠卫八处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以西方参宿和东方心宿的永不相见，比喻人生聚散无常。

　　受“天人合一”观念影响，古人形成了“星宿分野”学说。这一学说的核心思想是通过天上星宿与地上州国疆域的对应关系，建立天象与地理、人事的关联，构建天地人联动的空间网络。这种对应关系在政治、军事等诸多领域具有现实功用。如《国语·周语》记载，武王伐纣时“岁在鹑火”，即木星运行至鹑火星宿，周人认为鹑火是周的分野，象征武王伐纣乃天命所归。《史记·天官书》中，星象异变（如彗星出现、五星聚舍）被视为对应地区将发生战乱或政权更迭的预兆。这种将天文观测转化为地理认知的思维模式，正是“辰宿列张”蕴含的深层空间意识。

　　《千字文》里，“辰宿列张”四字一句的规整排列，如井然有序的星官阵列；平仄交替的声韵节奏，又暗合阴阳消长的天道循环，在千年传诵中延续着中华文明独特的时空认知范式。

　　《光明日报》（2025年03月28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