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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时代跨文化汉学的使命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5-24 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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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李雪涛(北京外国语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自2007年创办以来,世界汉学大会已走过近二十年,其意义早已超越学术会议范畴,成为全球文明在中国问题上进行深度交谈的桥梁。

  从“他者”研究到“共在”对话

  “汉学”(Sinology)本是关于中国语言、历史、哲学与文化的研究,最初由西方学者以“他者”的眼光加以展开。然而,伴随经济全球化与知识网络的深度交织,这一视角正经历根本性的转化。正如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所言,任何观念的历史发展都包含着“正题—反题—合题”的辩证过程。若将中国自身的“国学”视为“正题”,西方诞生的汉学作为“反题”,那么今天的跨文化汉学便是一种深层的“合题”:它不仅研究“他者”,更以对话方式重新理解“自我”。

  法国汉学家于连提出“迂回他者”的理论路径,通过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思想体系来看待中国,可以发现被本土经验所遮蔽的差异与可能性。这种由“他者”而开启的自我认知,正是跨文化汉学的内在逻辑。在今天的世界格局中,中国亦通过汉学回望世界、反思自身,从而参与构建一个超越国族边界的思想共同体。

  然而,在进入“跨文化汉学”的当代表述之前,有必要澄清“汉学”一词在中文语境下的多重意涵。除作为“Sinology”的通用译名外,它在中国学术传统中亦有特指之义。自清代乾嘉学派兴起以来,“汉学”被赋予了严格训诂、考据、辨伪的实证精神,与理学重义理、贵道统的思维路径相对立,形成中国古典学术内部的重要方法论分野。

  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的“汉学”与萨义德所批评的“东方学”(Orientalism)之间存在本质区别:前者是在本土学术传统中成长、以“考镜源流”为旨归的学术实践,而后者指的是18、19世纪以来西方尤其是英法帝国在对“东方”进行知识建构、文化表述和政治统治时所形成的一整套权力—知识体系,其研究路径和知识权力结构亦多建立在“他者化”的基础之上。因此,今日的“跨文化汉学”建构,不应忽略中国自身在学术方法、文献体系与规范化传统上的深厚积累。

  正是在此背景下,我们可以进一步回溯中国学术传统内部对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持续强调,及其如何塑造了现代汉学的方法论框架。

  文献传统与汉学观念的演变路径

  在中国学术传统中,强调“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治学理路,最早可追溯至清代章学诚(1738—1801)。他在《校雠通义》中指出:“凡为学者,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这不仅是目录学的纲领性论断,也为整个中国学术史研究提供了方法论基础。

  这一理念在近现代汉学发展中得到了延续与转化。晚清以降,面对西学东渐的巨大压力,中国学人以整理国故、建设国学为回应,奠定了现代汉学发展的基础。在他们的身上,传统文献考据的精神不仅得以延续,更被注入了现代学术语言与方法的活力。

  在中国学界,晚清以“国学”标示本国知识传统,以区别于“汉学”之洋人视角。但随着清华国学院等学术机构的建立,“汉学”一词也在中国语境中逐渐被接受。

  从概念史角度观察,汉学经历了从“经学”到“朴学”、从“国粹”到“国学”的词义演变。20世纪以来,“汉学”不再仅仅指涉传统经典的研究,而是拓展为涵盖语言学、历史学、哲学、宗教学、艺术学等在内的综合性跨学科领域。随着全球视野的加强,当代汉学逐步形成“跨文化汉学”与“全球汉学”的趋向,其知识边界也随之扩展。

  这一演变并非破坏,而是创造性的转化:文献整理之技依然是汉学的基础,而方法更新、语境的移植则是推动学术再生产的关键。技术尽管改变了研究方式,却未动摇汉学以文献为根基的核心特质:对原始材料的尊重、对历史上下文的敏感依然是汉学研究不可或缺的要素。概念的演变使当代汉学更具跨学科和跨文化的色彩,但文献传统所强调的治学严谨、取证有据的要求丝毫未减。恰如清代金石学者龚自珍所云:“欲知大道,必先为史。”在AI时代,这句话或可改作:“欲得真知,必先为数(数据)。”但史料或数据(data)只有经过人文精神的点化,才能升华为意义(meaning)。因此,新时期汉学的概念虽广,然其精髓仍在于贯通古今中外、沟通知识与价值,以史识文心来照亮未来之路。在这方面,饶宗颐堪称典范。他不仅深入挖掘、研究传统资料,更致力于将汉学成果译介至世界,引发了全球范围内的中国学热潮。

  从“计算性思考”到“省察性的深思”

  当前人工智能正以惊人速度渗透至语言生成、翻译、文本处理等人文学术的核心领域。AI所代表的“计算性思考”,强调效率、推演与规模,但往往遮蔽了人文学术赖以存在的“省察性的深思”。

  早在1959年,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便在《放下》(Gelassenheit)中区分了这两类思维方式。他指出,现代技术社会过度依赖“计算性思考”,忽视了对“存在”的反思。而真正的人文学问,应像农夫守望种子一样,以耐心与体察去等待思想的萌发。

  在AI与人文学科的关系上,我们需要的不是简单的“工具化应用”,而是对新技术带来的学术生态、评价体系、学术伦理问题作出深度反思。面对数据驱动的研究范式,人文学科更应坚守文本、语境与意义生成的核心价值。在此语境下,跨文化汉学显得尤为珍贵:它所倡导的不是信息的积累,而是意义的生成;不是成果的展示,而是精神的涵养。作为一种省察性的深思实践,汉学拒绝将文化还原为“知识的外包”,它坚持传统与当下的深度交融,坚持用慢速思考对抗高速时代,用多元理解抵御单向逻辑。

  汉学的跨文化使命

  在数字人文、AI语境下,跨文化汉学不仅是传统知识的当代表达,更是未来哲学的新起点。德国哲学家韦尔施指出,现代人都是“跨文化的存在”:我们在思想、生活方式与审美趣味中,早已交织了多元文化的痕迹。这种跨文化身份使我们不仅更容易理解“他者”,也更可能重新认识“自我”。正是在这种认知基础上,汉学才显现出其重构人类思想共同体的可能性。

  在全球化语境下,各民族文化需要在平等对话中寻找普遍价值。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言,“在‘世界哲学’面前,一切民族哲学都是狭隘的”,唯有各文明相互吸纳,才能避免思想陷入封闭僵化。跨文化汉学通过汇聚中西思想资源,有望推动中国思想真正融入全球思想版图。这意味着,中国学者不仅要研究自己国家的传统,更要以开放心态参与世界性议题的讨论,让孔子、老子与康德、海德格尔在思想天空中对话。世界汉学大会等平台的出现,正是这种深度文化相遇的制度化体现。通过国际汉学家的交流,中国文化得以走出去、世界经验也可引进来,从而构建超越国族边界的思想共同体。在人工智能、大数据等全球议题上,人文学者可以从中国传统中寻找智慧,如从《易经》哲学看待不确定性,从《礼记》伦理思考人机关系,这些都可能成为中国对世界的重要思想贡献。

  从章太炎、王国维、陈寅恪到饶宗颐,中国汉学家始终在中西之间、传统与现代之间穿梭往返,以古典诠释现代,以现代方法反观古典。他们所体现的,不只是“学术成就”,更是一种“文明的桥梁”。

  世界汉学大会便是这一桥梁制度化的体现。从“文明对话与和谐世界”到“数字人文与经典研究”,其议题不断更新,但其根本诉求始终未变:那就是在全球语境中,让中国文化的独特性成为世界共同思考的资源。在人工智能时代,汉学的使命,既在于守护中华文献与精神传统,也在于与世界文明展开深度、平等、富有创造性的对话。

  《光明日报》(2025年05月24日 11版)

[ 责编:董大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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