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彦红（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欧洲经济研究室主任、研究员）

　　6月2日，英国政府发布《战略防御评估》，宣布英国将全面转向“战备”状态，重申到2027年将国防支出占GDP比重提高至2.5%，还提出将投资150亿英镑用于提升未来数十年的核威慑力量，引发广泛关注。

　　实际上，近几个月欧洲整体都在大幅增加军备投入。3月19日，欧盟委员会发布《欧洲防务未来白皮书》和“欧洲重新武装计划/2030年战备计划”，提出将动员超过8000亿欧元的资金用于加快欧盟整体防务建设。德国新政府5月上台后即宣布将建立一支欧洲最强的常规部队，并提出将国防开支提高至GDP的3.5%。法国则大力推进2024—2030年军事规划法，力争自2025年起国防支出占GDP比重达到2%，2024年至2030年的总国防支出计划高达4130亿欧元。波兰也在对武装部队进行现代化改造，提出全面扩张陆上、空中和海上军力。

　　“重新武装欧洲”正在转化为实际行动

　　其实早在1999年，欧盟首脑会议就通过了“加强欧洲共同安全和防务政策的报告”，首次明确提出要建立欧盟独立自主的军事力量和防务框架。2017年，欧盟启动“永久结构性合作”防务机制，此后成员国在该框架下围绕战略运输、网络安全等关键领域共发起了40多个联合防务项目。然而，由于有美国主导的防务体系提供安全保障，加之长期处于和平状态缺乏现实紧迫感，欧洲的独立防务建设基本上停留在维和与反恐层面，多数成员国的国防开支甚至不升反降。

　　直到2022年俄乌冲突爆发并持续升级，欧洲国家在冷战结束以来首次感受到了巨大的战争威胁，才开始真正重视自身防务建设。特别是2025年初特朗普重返白宫以来，美国政府在对欧政策上作出重大调整。特朗普政府将俄乌冲突视为“欧洲的问题”，扬言美国不会继续为欧洲买单，甚至完全无视欧洲盟友意见与俄罗斯单独谈判。特朗普政府还指责欧洲长期在安全问题上“搭便车”，明确表示将大幅减少美国对欧洲的军事保护，要求欧洲担负起更多自身防务责任，甚至提出要退出北约，令欧洲国家深陷安全恐惧之中。在此背景下，欧洲不得不大幅增加军备投入以加快推进防务自主，“重新武装欧洲”正在快速转化为实际行动。

　　总体而言，当前欧洲大幅增加军备投入主要用于全面升级自身的军备武器库，以及大力支持欧洲本土军工产业发展。美国淡化乃至退出对欧洲的安全承诺，以及俄乌冲突的持续使得防务问题成为欧洲的核心关切，同时也令欧洲认识到自身的军备缺口，不仅传统武器装备产能相当有限，而且难以适应现代高科技战争的需要。

　　为此，欧盟委员会在“欧洲重新武装计划/2030年战备计划”中提出，将推出1500亿欧元的专项贷款工具，用于支持升级欧洲战斗机的雷达系统、升级泛欧导弹防御网络、开发第六代战机等关键领域。该计划还提出到2030年前将欧盟国防工业产能提升40%，并且明确规定，成员国若想获得贷款支持，其采购的武器装备中至少65%的零部件要来自欧盟国家或乌克兰、挪威、瑞士等个别欧盟伙伴国。同时，德国正在加快研发第六代战机，法国计划在2035年前部署新一代“阵风F5”战机，英国提出要新建12艘攻击型核潜艇，还将大幅提高弹药和无人机产能。

　　欧洲各国纷纷提出扩张兵力，英国宣布将扩军到10万人，德国提出要将现役士兵人数由18万增至24万，法国宣布将扩充10万名预备役士兵。

　　在增加投入的同时，欧洲各国还尝试进一步加强防务协同合作。近期，英国与欧盟宣布将加强防务合作，法国和德国宣布成立“联合防务与安全委员会”，英国和德国也将联合研究远程精确打击武器。

　　值得注意的是，欧盟委员会推出的1500亿欧元贷款工具将重点支持成员国联合军备采购，还计划在2025年确定若干联合采购旗舰项目，以期改变成员国各行其是的局面。

　　实现防务自主仍面临多重困难

　　欧洲大幅增加军备投入有助于提高其防务能力，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前的“重新武装计划”带有较强的应急和被动色彩。未来欧洲要真正实现防务自主，仍须克服诸多现实困难，短期内恐难以取得显著成效。

　　首先，当前除德国外的欧洲主要大国均债台高筑，通过发行公债筹集军费的空间有限。2024年，法国公债与GDP之比约为113%，意大利约为135%，西班牙约为102%，均远高于欧元区设定的60%的红线，英国也高达96%。虽然欧盟委员会已提出未来4年成员国可增加最多相当于本国GDP1.5%的资金用于军事支出和防务投资，并可申请豁免财政赤字限制，但是过度赤字和发债势必使得各国原本高企的债务大幅飙升，考虑到当前经济增长低迷，各国债务的可持续性很可能会再次面临考验。难度更大的是，虽然欧盟委员会部分人士和法国、意大利等成员国普遍支持由欧盟发行共同债券为欧洲防务开支融资的方案，但是因一些财政审慎国家反对而陷入僵局。

　　其次，欧盟在共同安全政策方面，各自为政问题突出，要在中短期内扭转军力分散、军备体系碎片化的局面绝非易事。例如，当前欧盟27国有十几种主战坦克、接近30种驱逐舰和20多种战斗机，如此多的同类型武器不仅造成资源浪费，还导致协同作战和后勤保障能力不足，武器跨境作战及维护也将面临极大挑战。法国、德国和西班牙自2021年就启动了联合研发欧洲第六代战斗机的“未来作战航空系统”（FCAS）项目，但过去几年因参与方意见分歧、缺乏集中统筹规划而一再拖延，进展远不及预期。近期欧盟提出的一系列计划并未从根本上触及军备体系碎片化的问题，成员国各自为政的状况不易改变。另外，虽然英国正加强与欧盟的防务合作，但是其坚持英美特殊关系和北约优先的立场很可能会限制与欧盟的潜在合作空间。

　　最后，由于美国长期的安全保护，欧盟连同英国在内长期被认为是经济水平发达而军事能力欠佳，如今欧洲短时间内大规模增加军备投入，无疑正在打破此前的发展模式和资源分配结构，也会对欧洲一体化造成冲击。从经济社会发展来看，大幅增加军备投入意味着欧洲各国将增加税收、大规模举债和挤压既有经济社会开支。考虑到当前欧洲经济增长整体低迷、美国高关税增加外部经济压力、数字化绿色化转型迟滞、多数国家正推行以削减社会福利开支为主要内容的结构性改革，而发展军工产业对经济的刺激效应短期内难以显现且会呈现明显的行业差异，加之当前西班牙、意大利等西欧多国民众对于“战备”状态的心理接受度普遍较低，预计大幅增加军备投入将对欧洲经济社会发展形成较大压力，不排除未来会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弹。

　　从欧洲一体化来看，经济一体化是起点，也是成果最显著的领域。如今要满足增加军备投入的要求，成员国需要提高债务水平，欧盟不得不放松长期坚持的财政纪律，这将不可避免地动摇欧洲单一市场和欧元运转的基础，接下来将引发何种连锁反应存在较大不确定性。未来，欧洲能否在增强防务力量、维持经济社会发展模式、维护政治团结以及稳固一体化成果之间找到新的平衡，值得关注。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13日 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