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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分野,为何存在“儿童文学”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6-20 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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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术争鸣】

  作者:朱自强(中国海洋大学讲席教授)

  尤瓦尔·赫拉利认为,只有人类的语言能够讨论虚构的事物。“儿童文学”“成人文学”都是虚构的事物,是我们头脑里的抽象观念。我们用不同的语言,对不同的抽象观念作出命名,这本身就是一种区分。如果“儿童文学”“成人文学”这两个不同的概念已经约定俗成,被人们所普遍使用,那么,两者之间就必然存在着艺术上的分野。论述“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存在分野这一问题,我们可以进行历史的考察和理论的论证。

如果没有分野,为何存在“儿童文学”

小朋友在安徽亳州市谯城区新华书店里阅读。刘勤利摄/光明图片

  人类的某一个重要的观念,必有它孕育和发生的历史。在任何国家,“儿童文学”这一观念都不是“古已有之”,而是在从古代社会向现代社会的历史转型过程中发生的。在中国,“儿童文学”发生的过程,就是一个与成人文学进行区分的过程,第一步就是将“儿童”与“成人”区分开来。鲁迅说,对于儿童,“中国人的误解是以为缩小的成人。直到近来,经过许多学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与成人截然不同。倘不先行理解,一味蛮做,便大碍于孩子的发达。所以一切设施,都应该以孩子为本位……”周作人则说:“我们对于误认儿童为缩小的成人的教法,固然完全反对,就是那不承认儿童的独立生活的意见,我们也不以为然。”五四时期,以周氏兄弟为代表的“儿童本位”的儿童观有两个内涵:一是推倒“父为子纲”,主张儿童与成人有平等的人格;二是认为儿童在生理、心理上与成人有很大的不同,对此应予以相当的尊重。有了将“儿童”与“成人”区分开来的这第一步,“儿童文学”的诞生才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在中国,最早提出“儿童文学”这一词语,并对其进行观念建构的是周作人于1920年发表于《新青年》上的《儿童的文学》一文。考察当时周作人、郭沫若、郑振铎等人的儿童文学论述,“儿童本位”是他们共同的主张,并以此划分出“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之间的界限。周作人在《儿童的书》中指出:“儿童的文学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郭沫若在《儿童文学之管见》一文中提出“儿童文学其重感情与想象二者,大抵与诗的性质相同”,但是他也揭示出“儿童文学”与“诗”(成人文学)“所不同者特以儿童心理为主体,以儿童智力为标准而已”。郑振铎在《儿童文学的教授法》一文中,更是直截了当地指出“儿童文学和普通文学分别的地方有三点”,分别是“格式”、“意义”和“工具主义”。

  科学哲学家卡尔·波普尔认为:“理论是我们撒出去抓住‘世界’的网。理论使得世界合理化,说明它,并且支配它。我们尽力使这个网的网眼越来越小。”要对“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存在分野这一问题作出更“合理化”的说明,我们必须诉诸理论性阐释。

如果没有分野,为何存在“儿童文学”

在江苏常州市新北区银河幼儿园,家长和小朋友一起阅读书籍。新华社发

  作为与“成人文学”存在分野的“儿童文学”,必得有其独特的美学品质。关于儿童文学的美学特质,有不少学者作过论述,我则将其提炼和归纳为“四美”:简约之美、朴素之美、轻逸之美和稚趣之美。

  儿童文学最重要的审美特质,就是有着近于数学公式的简约之美。这样的简约不是简单,它并不与复杂性相矛盾,而是浓缩了巨大的丰富性,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简约之美。例如湖南儿童诗人李少白写的《回家看看》:“一手敲门/一手捧机/右手筷子/左手手机/嘴说再见/眼盯手机/回家看看/看看手机。”由于“娱乐至死”这一人性弱点,与网络连接的手机正日渐侵蚀人自身的健全生活,使人性走向“异化”。《回家看看》就是以极为简洁、单纯的白描形式,直接触及了时代的这一脉搏。它的思想不是哲学的思辨,而是诗性的感悟,但却拥有一种思想的穿透力量。何谓“大道至简”,何谓“真传一张纸,假传万卷书”,可以由这首诗得到生动的说明。不只是童诗,在《活了一百万次的猫》《失落的一角》等绘本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简约之美。儿童文学正是因为简约,才能够更鲜明、更准确地逼近事物和生活的本质。

  儿童文学的朴素之美,是经典儿童文学作家的共同追求。普希金写道:“我对咱们那些瞧不起用朴素语言来描述普通事物,而以为为了把给孩子看的故事写得有声有色,就拼命堆砌补语、形容词和毫无新意的比喻的作家,能说些什么呢?……‘一大早’,这样写就蛮好,可他们偏要这样写‘一轮旭日刚把它第一束光芒投射在红彤彤的东边天穹’,难道说,句子写得长就精彩吗,哟,这可真是新鲜透了。”创作了中国儿童文学经典《小坡的生日》之后,老舍说道:“最使我得意的地方是文字的简明浅确。有了《小坡的生日》,我才真正明白了白话的力量:我敢用最简单的话,几乎是儿童的话,描写一切了。我没有算过,《小坡的生日》中一共到底用了多少字;可是它给我一点信心,就是用平民千字课的一千个字也能写出很好的文章。我相信这个,因而越来越恨‘迷惘而苍凉的沙漠般的故城哟’这种句子。”

  儿童文学之所以坚持自己朴素的艺术品格,是因为它对自身艺术“质地形色”的充分自信。由此我联想起无伴奏合唱艺术,它不依赖任何乐器的装饰,全凭天然本色的声音,却真正表现了歌唱艺术的极致。儿童文学也正是敢于进行无伴奏歌唱的艺术之大者。

  儿童文学具有轻逸之美。法国诗人保尔·瓦莱里有诗曰:“应该像一只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一根羽毛。”正如瓦莱里的比喻,儿童文学的“轻逸”,不是没有分量,而是因其艺术形式的巨大力量,使思想变得轻灵,能够展翅飞翔。比如,绘本《我的爸爸叫焦尼》,感人至深,却又不动声色。童话《去年的树》写生离死别,给人的感动是“哀而不伤”。中篇小说《月牙儿》是一个大大的哀伤,大大的哀伤之上,还要加上一个大大的感动,但是,它们并没有像一块大大的石头那样,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奔涌的泪流过后,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畅快之感,想要紧紧地拥抱自己所拥有的当下生命。这些举重若轻的作品,呈现的都是轻逸之美。

  在儿童文学的四个美学特质中,稚趣之美几乎是儿童文学的专利。“稚趣”与“童趣”庶几相近,却有微妙不同。如果说“童趣”主要指的是儿童的情趣,那么“稚趣”“稚拙”则体现着一些童心未泯的成人的审美趣味。儿童文学的“稚趣”包含着幽默,但是与《堂吉诃德》《阿Q正传》等成人文学的幽默不同,《小淘气尼古拉》《我和小姐姐克拉拉》这些儿童文学的幽默都与儿童的心理和生活有关。我们看马克·吐温的一段经典描写——汤姆因姨妈的误解而受了委屈后,“他知道有一种渴望的眼色屡次透过泪眼落到他身上”“可是他偏不肯表示他已经看出了这个”“姨妈会多么伤心地扑到他身上,像下雨似的掉眼泪,嘴里不住地祈祷上帝把她的孩子还给她,说她永远永远也不再打他骂他了!可是他却冷冰冰地、惨白地躺在那儿,毫无动静——一个小小的可怜虫,什么烦恼都结束了……他这样玩弄着他的悲伤情绪,对他简直是一种了不起的快乐”。

  对儿童文学来说,稚趣之美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它既不是一种为了博读者一乐的噱头,也不是为了增色的一种点缀,而是一种十分本体的精神和品质,它蕴含着人生的智慧,朝向生命的乐观、至性达天。

  在儿童文学研究之中,“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存在分野,这是一种普遍而具有主导性的意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淡化甚至消解这一意识,学术研究就有可能步入歧途或陷入泥潭。但是,也需要承认,在某些特殊的语境中,“分野”意识也会暂时消失。比如,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生期,儿童文学一再被作为“新文学”来强调。胡风这样评价中国儿童文学的开山之作《稻草人》:“五四运动以后不久出现的《稻草人》,不但在叶氏个人,对于当时整个新文学运动也应该是一部有意义的作品。”在胡风的论述里,《稻草人》与《狂人日记》这样的成人文学具有“一体性”的关系。再比如,在中国儿童文学呼唤“文学性”回归的20世纪80年代,“儿童文学是文学”这一被广泛论述的命题,强调的是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的艺术共性。

  侯世达和桑德尔在认知科学的巨著《表象与本质:类比,思考之源和思维之火》中指出:“人类认知的灵活性,就取决于在抽象阶梯上上下移动的能力。因为,我们有时需要作出细微的区分,有时又需要忽略差异而把事物混在一起。”因此,讨论儿童文学与成人文学之间是否存在分野这一问题,要防止简单化、绝对化,避免走入非黑即白的教条误区。

  (项目团队:中华读书报记者 陈香 光明日报记者 饶翔、陈雪)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20日 07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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