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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骏虎(山西省作协主席)
壹
长白山北坡的引人入胜之处,是从这里可以遥望天河飞瀑。都知道看天池要靠缘分,有缘一见倾心,无缘云山雾罩,而我们此次只有“半缘”——天池犹抱琵琶半遮面。好在多年前我就来过,而且那次一览无余看了个够。当看清天池时,她是远古火山口上的一泓碧水,静得真像是跌落凡尘的一面仙镜。而正像世人说的那样,“静水流深”,天池非但有出水口,还形成了天河飞瀑,是松花江的正源。
插图:郭红松
天池之北的豁口被称为“阀门”,天池水从龙门峰与天豁峰之间这个巨大的缺口溢出来,形成一条1000余米的河谷,这条河高悬于海拔2000多米的山巅,自古被视为“天河”。无论有多少科学结论,人们还是愿意相信天池的水源自东海,西晋张华《博物志》载:“天河与海通。”
这段短短的天河,有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乘槎河。浮槎,相传是可以往来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当然,这个“天河”就是古人眼里的浩瀚银河,而长白山上的这一段天河,据说就是乘槎的码头所在。河上横亘着一块形似卧牛的巨石,人称牛郎渡,当年牛郎就是牵着牛从这里乘槎去往银河会织女的吧。这块巨石如今被看作坚贞不渝的爱情见证,很多年轻的情侣攀登跋涉到这里来打卡留影。天河之槎,曾被当地猎户目睹,直到清代仍有“官方”记载,说的是光绪三十四年,安图知县刘建封逆流而上寻找松花江正源,看到乘槎河上漂浮着一条木筏。众所周知,长白山海拔2000米以上已是苔原带,不要说巨木,低矮的灌木也几乎不生长,最高的植物不过是贴着火山灰烬碎石生长的牛皮杜鹃和密生福禄草,这木筏从何而来?
东晋王嘉著《拾遗记》记载:“尧登位三十年,有巨槎浮于西海。槎上有光,夜明昼灭……槎常浮绕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复始。名曰贯月槎,亦谓挂星槎。”刘知县所见之槎是否此巡游四海的挂星槎?陶寺遗址古观象台的发现,证明帝尧之时的华夏先民已经在观测斗转星移的自然规律,并且制定了较为成熟的天文历法,这段看似关于“外星飞船”的神奇笔记也说明了古人开放的宇宙观念。浮槎到底是不是外星飞船?《洞天集》有一段更加奇特的记载:“严遵仙槎,唐置之于麟德殿,长五十余尺。声如铜铁,坚而不蠹。李德裕截细枝尺余,刻为道像,往往飞去复来。”严遵,就是严君平,西汉时的隐士,著名道学家;李德裕是晚唐的名相。这两位的跨时代交集可谓神奇,前者被视为仙人和可以乘槎往来天河的海客——李商隐《海客》有云“海客乘槎上紫氛”,李白也有名句“海客谈瀛洲”——严君平乘坐的浮槎被唐武宗得到,陈列在一处宫殿里,长度将近20米,材质很可能是合金的,这种材料跟现代的飞行器何其相似。更神奇的是,李德裕想办法从仙槎上截下一段不重要的细枝来,刻成了道像,经常会自己飞走又回来——这不就是高端科技的“记忆金属”吗?无论如何,这条高悬于天际的乘槎河,因典籍的记述更加平添了神秘的魅力,也更加激发了我们对中华远古文明无尽的想象。
谁知道呢,沧海桑田。听闻“自古太行天下脊”,仿佛太行山自太古之时就巍巍屹立于华北,而我记得清清楚楚,每次陪同国内知名作家上太行之巅采风,那些见多识广的名家大家们都会对脚下已经成为山峰的鱼类和藻类化石诧异不已。谁又能说长白山上这条世界上最短的内陆河,曾经不是去往璀璨银河的乘槎水路?
贰
与前次到长白山时松叶如金的中秋时节不同,这回我们赶上了长白山的“春天”。盛夏时节,长白山巅却似山花烂漫的春季,牛皮杜鹃和密生福禄草覆盖了火星般的火山岩和碎石灰烬,漫山遍野摇曳着她们娇嫩的黄色小花,如同星星从银河落下。长白山留给牛皮杜鹃的“春天”只有五六月的短短两个月,知道了这一点,不禁让人更加心疼她们的美丽——我看见人们都在蹲下身子,认真地用手机拍摄着那些娇弱的小花,她们如此娇弱,却又勇敢地生长在这样严酷的火山地质环境里,尽情地挥洒只有两个月的好时光,这是多么励志的生存态度!
上次来过天池后,我写了一篇文章《秋染长白山》,写到海拔千米之上那些探爪游龙般的银色岳桦,它们因为高山上的强风而贴地生长、蜿蜒匍匐,仿佛在不停扭动着鳞片闪闪的躯体。这次来再看,多数岳桦都挺直了腰杆,很有些玉树临风的美姿,又是另一种美感。
当地朋友讲,这是因为长白山生态越来越好了,森林的高密度使得风速变缓,原先不堪强风肆虐的岳桦居然能够挺直身子生长了。而岳桦不能作为建筑材料,是因为它的木质密度太大,几乎接近于金属。其中的原因跟牛皮杜鹃一样,每年只有两个月的生长期,剩下的岁月都在冬眠,等于说胳膊粗细的岳桦就已经有百年树龄,这样的密度就算被制成筏子也会沉到水底,所以它肯定不是做浮槎的材料吧。
上回来看天池,爬的是南坡,这次我们选择了北坡。南坡视野开阔,站在天池边上,可将长白山的肌理一览无余,自下而上随着海拔的增高,阔叶林带、针叶林带、岳桦灌木林带、苔原带,层次分明;北坡却是个巨大的U形山谷,在谷底背向天河飞瀑向山外眺望,仿佛置身于星际大片的场景中,相对的大山如同一道星际的大门,门外彤云变幻星汉隐现。转过身来遥望天际,却见乘槎河从2000多米的高山上倾泻而下,青峰白瀑如同仙境。人们纷纷沿着谷底的二道白河逆流而上,去到瀑布底下的深潭寻找飞流直下的诗意。真是造化钟神秀,天际第一流!
叁
河谷中巨大的乱石间遍布瀑布冲刷下来的火山碎石,河畔粉色的小山菊和远古的蕨类植物生意盎然,但这里真正的明星却不是她们,而是几乎没有土质的碎石间隐藏的多肉植物。观音莲座般的长白山多肉,总能让寻找她们的人们发出惊喜的赞叹,这种通常在干旱炎热的地方生长的灵性植物,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高寒地区昙花一现的夏季,像一道闪电般忽明忽灭,让人陷入对瞬间与永恒的辩证思索。
长白山的多肉植物形态优美,有的有着绿玉一般重重复瓣的莲座,也有的镶着红棕色叶边,形如宝塔,她们在河谷陡坡上的火山碎石间星罗棋布,然而放眼望去却一个都看不见,需要你弯下腰来细细寻觅,她们才会睁开慧眼让你看见、让你心生欢喜。对于想带回去移植的人们,当地的朋友总会规劝:“别带了,白费劲,据说移植的从来没有成活过,不要说坐飞机,就是带到山下的县城里都没有养活的。”然后大家就会讨论起其中的原因来,无非气候、土壤的不适应。当地朋友补充说,主要是因为多肉的水分来自瀑布的水雾,这种自然条件是难以仿生的。但我实在是喜欢得很,还是轻轻地用手指挖了一个“莲座”和一个“宝塔”,小心地放进装过这里温泉水煮鸡蛋的小塑料袋里。上飞机的时候,我又把她们装进牙具筒里保护起来,回到家第一时间就拿出来看,居然完好无损。于是忐忑地将她们种进装着碎石子的花盆里,心里想着朋友说过的从来移植不成活的话,看着她们长途跋涉后略显憔悴的样子,很是担心。
第二天一早又跑去看,惊喜地发现她们已经恢复了精神,显示出蓬勃的生命力。我当下就用手机拍了各个角度的照片,准备发给朋友们看看这个奇迹,又担心过两天死了也未可知,于是作罢。如今半月过去,绿玉的莲座已经大了好几圈,宝塔也高出几层,顶上还长出了长长的璎珞,蔚为壮观。于是又拿手机拍摄,拍好了却没有发给任何人——这是有着数千种动植物的长白山生态宝库给我的恩惠,我只有呵护的责任,没有炫耀的权利。
常见的杜鹃花多是鲜艳的红色,而长白山的牛皮杜鹃开的都是黄色花朵。在冰消雪融后的短暂春天里,她们在乘槎河畔烂漫地开放,仿佛是为了纪念那些在白山黑水间抗击外侮、浴血牺牲的无数英灵。长白山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融合地,也是不屈不挠的民族精神的伟大象征。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20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