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点击浏览器下方“”分享微信好友Safari浏览器请点击“”按钮

文化人 天下事
正在阅读: 现代作家的青岛印象与抗战记忆
首页> 光明日报 > 正文

现代作家的青岛印象与抗战记忆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06-20 04:55

调查问题加载中,请稍候。
若长时间无响应,请刷新本页面

  作者:李莹(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师)

  在中国抗日战争的地理版图上,青岛是中共地下党组织和左联小组的重要据点,也是大批现代作家的寓居之地。青岛不仅为抗日救亡活动提供了相对安全、自由的空间,也成为作家笔下的独特风景,寄寓着他们的抗日之志与爱国之情。钩沉中国现代作家的青岛印象可以发现,他们在学校、书店、报馆,以笔为刀,以墨为锋,投身文学创作、诗歌运动、话剧公演、木刻展览等形式多样的文化活动,与其他地区遥相呼应,传播抗日救亡思想,构筑抗战文化共同体。随着文学的种子在青岛落地生根,这座城市的爱国主义革命薪火也代代相传。

现代作家的青岛印象与抗战记忆

青岛观海二路49号王统照旧居

  先声:“还我青岛!”

  1919年,在五四运动现场的声音记忆中,“还我山东!还我青岛!”的呼声最为强烈,传遍全国,震惊世界。走在大学生游行队伍中的王统照,“第一次感到群众力量的重大……人人怀着一片热爱国家的心肠,想把兴亡的时代重责毫不谦逊毫不犹豫的搁在自己的肩头”(王统照《“五四”之日》)。被称为“五四之子”的王统照,其思想也由此揭开了新页。

  1921年,王统照与郑振铎、叶圣陶等12人发起成立中国现代第一个新文学社团——文学研究会,次年完成中国新文学史上最早的长篇小说之一《一叶》。此后一发不可收,王统照成为《小说月报》《诗》等重要文学刊物的撰稿人,也积极介绍国外的新思潮与新文艺,出版诗集《童心》《这时代》、短篇小说集《春雨之夜》《号声》,主编北京《晨报副刊》的《文学旬刊》,创办《自由周刊》,倡导为时代切实要求的、为人生的文学。

  实际上,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阶段,青岛已然牵动作家心脉,1903年,鲁迅在评说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的考察报告时写道:“盖自利氏(李希霍芬)游历以来,胶州早非我有矣”(鲁迅《中国地质略论》),以敏锐之眼发现了青岛与中国现代反帝革命的关系。作为文学史长河中的“风景”,青岛承载了特定历史背景下作家的现实感受与家国想象,并以不同的形式与抗战文艺建立联系。

  1931年,当“九一八”的炮火声响起时,王统照已定居青岛观海二路49号,他内心的时代意识与反帝爱国情感被激活,久久不能平静,脑海中不断地回放东北之行的见闻观感。这还要从1931年3月说起,他应友人邀请到吉林四平代课两个月,沿途看到日本侵略军铁蹄践踏后的东北原野、森林、山河,也看到日本兵用新式枪杀害中国人,目睹贪官乡豪榨取下苦不堪言的农民,感慨“处处风翻红日旗,残山剩水认依稀。博眼异语三千里,岂待他年事可知”(王统照《北国》)。

  当东北沦陷于日寇的铁蹄,王统照坐在家中二楼依山面海的书桌前,望向远处奔涌的海涛、翻滚的流云,“化自然景象为思想,化思想为自然景象”,提笔将构思于东北之行的两部小说付诸笔端。仅用约3个月写完的《山雨》,被茅盾盛赞为“文学史上第一部坚实的农村小说”(茅盾《王统照的〈山雨〉》)。相比一气呵成的《山雨》,《热流》则几度删改,也正是这段曲折的修改之路,映现了王统照革命文学思想的成熟。从创办、发行青岛的早期重要新文学期刊《青潮》,到完成长篇小说《山雨》《热流》,王统照点亮了青岛在中国抗战文学地图上的火炬。他心怀对民族危机的忧虑与文化抗战的抱负,热心地扶助进步青年,资助在青岛读书的臧克家出版第一部诗集《烙印》,为徐中玉计划出版的《芭蕉集》写序,帮助王亚平编校诗稿《海燕的歌》……受到鼓舞的青年,也饱含热力,纷纷投入抗日救亡运动。

现代作家的青岛印象与抗战记忆

20世纪30年代《青岛画报》封面  

  抗战中转地:“到青岛去!”

  在青岛,革命精神如同生生不息的火种,播撒在一代代青年的心中。当国家面临生死存亡之时,青岛大学的学生俞启威、王弢、李仲翔等发起成立反日救国会、海鸥剧社、新文学研究会,寄寓救亡之志,践行爱国之情。为了抗战,他们到南京请愿,登台公演话剧,加入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当青春的火炬在东方升起,抗战的“青潮”跃然于海上了。

  放眼全国,自九一八事变起,日伪政权下的东北文人处境雪上加霜,面临写作的困境与言说的险境,尽管如此,左翼青年不顾生命危险,创办抗战刊物,宣传抗战思想。与此同时,南京国民政府却奉行“宁滥勿漏”方针,实行严厉的书报检查制度,加紧破坏中共地下组织机关,用暴力手段捣毁进步文艺组织,通过舆论管控压制进步思想。面临严峻的形势,大批左翼青年纷纷东西奔走,南北流徙。

  当时,青岛因张学良与蒋介石复杂的权力博弈获得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又地处南北交界,不仅有胶济铁路及其联运网络,而且水运、航空皆便利,逐渐成为流亡作家、躲避国民党搜捕作家的中转之地。抗战时期,陈荒煤、孟超、刘芳松、王亚平、袁勃、沈旭、李劫夫、舒群、萧军、萧红、艾芜、柯灵、台静农等大批作家辗转至青岛,他们或进入报社、学校、民众教育馆、邮电局等工作,或短暂客居,预备再出发。

  “‘到青岛去——’我心脏的跳动不平均了,虽然这检查早知道是不可避免的……第二天我们第一眼看到青岛青青的山角时,我们的心才又从冻结里蠕活过来。‘啊!祖国!’”(萧军《在大连丸上》)。1934年逃亡路上的萧红、萧军对家国的归属感在彼时彼刻迅速生长。他们在观象一路1号安顿下来后,“下死劲写作”,也曾“徜徉在郁葱的大学山、栈桥、海滨公园、中山公园、水族馆,唱着‘太阳起来又落山哪’……按时工作按时休息,因之成绩很好”(梅林《忆萧红》),各自完成了后来惊动文坛的《生死场》和《八月的乡村》。

  从萧红、萧军住处向北走,走到广西路与龙山路拐角,是青岛第一家专营新文学书刊的荒岛书店。这里“出售大批进步书刊……它开阔人们的眼界,影响人们的思想,进进出出,买书看书的人很拥挤,成为荒岛上的新文化中心”(臧克家《战斗的集体》),又因为距山东大学、青岛民报社等地皆不远,备受附近师生、编辑等文化人的喜爱。书店虽名为“荒岛”,但文化氛围相当活跃。开业之初,请人帮忙写店招时,乔天华所写的4个美术字最受好评。正因如此,实为中共青岛青年委员兼左联党代表的乔天华与店员渐渐熟络,了解到书店老板虽是资本家,但对革命有同情心,平时把书店交给两位刚大学毕业的青年经营,遂将荒岛书店发展为传播抗战文化的据点。后来,周浩然等组织的“汽笛文艺社”、吕福田等组织的“海光文艺社”等社团都在这里开过读书会。

  除了从北平、上海订购书刊之外,荒岛书店也着力推介青岛左翼作家的新作。沈旭的第一部诗集《黎明前奏曲》即其中一种,从版权页来看,这本书由“当代诗歌出版社”出版,地址在“无棣二路二号”。若有细心的读者按图索骥,会发现,那里其实是沈旭的住处。自编自印诗集,或是他为避免当局审查的曲线救国之策。1933年,《新诗歌》被查封后,沈旭与王亚平、袁勃等在青岛继续创办《现代诗歌》《诗歌新辑》《诗歌季刊》等刊物,并联合北平、天津、苏州、南京、上海、广州等多地的诗歌社团成立“中国诗歌作者协会”,构筑抗战的广阔阵地。

  然而,在如火如荼的文化活动背后,进步作家们的日常生活颇为艰苦,“可以把现款拿去印诗集,而让自己贫穷地在青岛友人处写作诗歌,可以为了写作而不一定久囚在职业牢里;可以兴味地做个报馆校对工人;可以住在朋友家里单吃稀饭过日;也敢各处奔跑,而且和各地的同好组织座谈会,朗读新诗”(蒲风《我为什么提出“新诗歌的斯达哈诺夫运动”》)。他们舍弃优渥条件投身创作,抗战之诗如星星之火,在山海之间闪耀。

  青岛地处海隅,作家虽暂居青岛,却并不封闭。他们通过报刊、广播、通信等媒介,密切关注社会、政治、文坛动向。萧红、萧军与鲁迅的通信往返于荒岛书店与上海内山书店之间。鲁迅在第一封复信中说:“不必问现在要什么,只要问自己能做什么。现在需要的是斗争的文学,如果作者是一个斗争者,那么,无论他写什么,写出来的东西一定是斗争的。”萧红、萧军不论日间或深夜,不论在海滨或山头,只要有时间,总是把信读了又读,从中获得“力量的源泉,生命的希望”(萧军《青岛怀踪录》)。经由青岛,萧红、萧军终于驶向文化中心,成长为左翼文学以至抗战文学的重要作家。

  往来青岛的作家在书店、学校、报社等文化空间流动,获取新知,联合多地的力量共同抗战;同时也在诸多文化活动的过程中,播撒了文学的种子。当年在青岛市立中学读书的黄宗江回忆,“萧军要我俩在他所编的副刊中出一种少年文艺周刊,就叫它《黄金时代》……我那时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龄,什么诗歌、散文、小说都敢一把抓,还开始写了个多幕剧,叫做《光明的到来》,居然写的是工人和资本家的斗争,发了两三期”(黄宗江《怀青岛 忆“荒岛”》)。正是参与副刊编辑工作的机缘,黄宗江后来加入中共党组织,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对青岛而言,到此中转的作家并非格格不入的外来者,他们通过文学创作、办报办刊等文艺活动,结交当地青年,建设左翼文化,传播新文学与无产阶级革命理想。种子落地生根,青岛也渐渐崛起,进入文学发展的黄金时期。

现代作家的青岛印象与抗战记忆

1936年,《青岛时报》对山东全省木刻展览会及相关活动的报道

  抗战文艺大众化:“谁的青岛?”

  青岛不仅是现代作家抗战历程中的中转站,同时也成为他们笔下的独特风景。左翼作家在作品中深描青岛的德国炮台等殖民遗存,以反讽式、谴责式语词,或以浓烈的色彩等艺术手法激发读者的反帝爱国情感,形成与主流左翼文艺力学美感相呼应的风格。如“青岛多马车是一个特点,马车而用双马更不是在别处所能看见;这十足地表出了青岛的人有身份。坐在马车上爬坡缅怀当年德国皇帝的出巡,或者参加日本帝国的什么典礼”(王余杞《一个陌生人在青岛》);“青岛是天之骄子,两难具,二美并:锦绣江山兼备物质文明,西方帝国和东方帝国相继为我们借箸代谋,着意经营的避暑胜地”(柯灵《岛国新秋——青岛印象之一》)……如此“青岛印象”固然有代入感,可是作为中国“失地”的青岛,谁人犹记?

  抗战初期,作家纷纷从象牙之塔走向十字街头,尝试创作为大众所接受的文艺作品。带着“易卜生之梦”回国后,洪深面对日本侵占东三省、进攻上海、出兵热河、承认伪满洲国等历史事件,深感所学戏剧理论于现实致用的无力。洪深复盘九一八事变后的中国电影,认为文艺要有合适的艺术手法,要反映抗战以来中国民众的反帝情绪的高涨与反帝斗争的实践,还要揭露不抵抗主义对民众的欺骗。

  为此,1933年底,洪深以青岛故事为原型,从中国戏剧传统中汲取灵感,“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创作了电影文学剧本《劫后桃花》。在剧中,青岛被德国、日本先后占领25年的历史,是遗老祝有为一家聚散离合、祝瑞芬和刘花匠未成眷属的不可剥离的底色。剧本开头勾勒了一幅画面,“青岛,即胶州湾,山富树果,海有渔盐,人民安居乐业,原是富庶安乐的地方”,“原是”一词,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当青岛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那段历史留给每个中国人内心的伤疤也慢慢揭开了。

  1935年,《劫后桃花》由明星公司导演张石川的团队拍摄为同名电影,次年初上映,这是“青岛故事”首次出现在中国电影院的银幕。若读过洪深1934年10月发表的散文《我的“失地”》《留得青山在》的观众,能从电影中看到洪深的故事,体会洪家位于崂山的住宅“观川台”被日本人强占后,那无人与说的思父之苦与失家之痛。而委婉曲折的怀旧情绪之下,潜入心底的是对国家危难的担忧,如曹聚仁在评论中所言,洪深“明朗地在观众面前堆着一堆问题。……艺术作品的基点,就是要提供大众所关切的问题,使大众从作品中看到社会现实”(曹聚仁《东山随笔》)。恰逢一二·九运动落幕不久,电影海报写有“请看今日之青岛,究为谁家之天下”,一时间惹得群情激愤,一呼百应。从剧本、散文到电影,以青岛故事言说家国之思,表现民族忧患意识,在“反帝影片中的成功之作”(欧阳予倩语)《劫后桃花》中,洪深找到了自己的路。

现代作家的青岛印象与抗战记忆

1935年,《避暑录话》作者聚餐留下的签名

  百川入海,涌动抗战“青潮”

  论起文化氛围,青岛不若北京、上海等文化重镇那样浓厚,但对处于抗战之路的作家而言,“从北平来,从上海来,从中国任何的一个都市中到青岛来,你会觉得有另一种的滋味……这地方没有中国古老的文化,也许容易造成一个崭新的地方”(王统照《青岛素描》)。在崭新的地方,一切有新的可能。正如彼时文坛,不同文学立场的作家论争不断,势同水火,然而在青岛,各路作家互动颇多,甚至引彼此为精神同道,自谓“避暑者”——“一避溽暑,二避炎威”,收获了“阴霾灰暗的天空下黄金一样的友谊”。

  在青岛,作家们大多傍海而居,海滨及其附近的山麓、公园也成为文人聚会的文化空间。这里不比北平沙龙文学的贵族质感,也没有上海四马路咖啡馆文学的神秘气息,海滨超越了室内空间的边界感,有形之中内蕴无形的开放性,野餐、饮酒、划拳等不拘一格的形式也冲淡了严肃感而更具休闲性。南渡北归之间,寓居青岛的岁月留给作家个人文学生涯的难忘记忆,纵使身处患难或低谷,回首时依然认为那是“梦做得最熟的时候”(吴伯箫《羽书》)。

  1935年夏,“岛上的作家们曾接连多次聚会过,最后一次由洪深的提议创办了一个周刊”(袁勃《青岛文坛》)。这份周刊即《避暑录话》,共10期,由王统照、老舍、洪深、臧克家、孟超、王余杞、王亚平、杜宇、刘芳松、吴伯箫、李同愈、赵少侯12位作家共同撰稿,自1935年7月14日起,每周随《青岛民报》出刊。在青岛市发行量数一数二的《青岛民报》,是国民党青岛市政府的党报,但由杜宇、刘芳松、孟超等左翼作家担任编辑的副刊,却是另一番天地,成为中共地下党员、左翼青年表达革命理想的空间。如此一来,“避暑”作家不必顾及“有沸腾着的血,焦煎着的心,说出的‘话’,必然太热,将要使得别人和自己,都感到不快,而不可以‘录’了……他们要和政治家的发施威权一样,发施所谓文艺者的威权”(《避暑录话·发刊词》)。在顺兴楼、厚德福等老字号酒馆,大家轮流做东,凭着“痛饮酒,熟读《离骚》”的豪情,快意纾解心中郁结的暑气。以文会友,不必顾及各自作风、情调、见解、立场与说话方式的差异,也就少了剑拔弩张的论争。在20世纪30年代都市文学生态的谱系中,青岛无疑是独树一帜的。

  1936年10月,当鲁迅逝世的消息传到青岛,王亚平、袁勃、沈旭、杜宇、宋春舫、老舍、袁素瑜、赵庶常、凌达扬、张乐古、杨津生等80余人组成青岛市文化界团体,与山东大学的国文学会共同开会,商议定于11月1日分别在青岛市大礼堂、山东大学大礼堂举办追悼鲁迅大会,以鲁迅精神指引抗战之路,“依着他的指示和教诲,尽可能地学习着他那坚苦倔强的斗争的精神,踏着他已经走上而没有到达目的地的道路,叫醒着大家一同继续前进,不流一滴眼泪,不吐一声叹息,不惜任何一点牺牲,英勇地,坚决地,跟一切的恶势力斗争到底”(徐中玉《敬悼鲁迅先生》)。

  其实,就在不久前的1936年7月,青岛文化界响应鲁迅大力倡导的新兴木刻版画运动。木刻版画是现代中国革命所需要的艺术,“当革命之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鲁迅《〈新俄画选〉小引》)。进步作家们借兰山路小学场地,举办了“山东全省木刻展览会”和木刻座谈会,并展出400余件木刻作品。24日,发行《山东全省木刻展览会特刊》,讲解木刻工艺、传播及其宣传效应等,选登了王绍洛《劫后》、李劫夫《黑夜的流浪者》等作品。这些作品以黑白分明的色调,表现帝国主义侵略的种种行径,行刀走笔,“把大多数人的动向及其吼声刻印了出来”(李劫夫《现阶段木刻运动之使命》),与文学作品、话剧、电影、漫画等艺术形式一起,肩负起国防与民族解放的使命,成为别具一格的抗战宣传媒介。天风海水之中,“青潮”涌动。

  回声:“我把生命献给了光明”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畔一声枪响,拉开全面抗战的序幕。“时局的紧张,可以从海滩上洗澡人的减少来推断出来。深褐色的皮肤不见了。只白沙一片,和盐水打岸声”(端木蕻良《青岛之夜》)。随着卢沟桥的战火沿津浦线南下,日本军舰停靠沙子口海岸伺机登陆,暗云开始笼罩青岛,中国文学史上规模最大的离散风潮之一开始了。

  “王剑三以七号携眷去沪,臧克家、杨枫、孟超诸友,亦均有南下之意”(老舍《南来以前》),匆忙地惜别青岛好友,老舍应该想起了自己写给《避暑录话》终刊号的诗:“故人南北东西去,独领江山一片哀!从此桃源萦客梦,共谁桑海赏天才?”战争扰乱了正常的生活秩序,青岛当局准备实行“焦土政策”,于各处修建战壕。铺户皆闭,物价骤涨。白天号外频发,人心惶惶,晚上海寂天空,夜不能寐。

  1937年8月,老舍乘火车到济南,后南下武汉组织“文协”工作。相比在青岛每日写两千字、一个暑假可以写十几万字的状态,南下3年间,老舍共写了约30万字,“他已不是青岛时的老舍了,真个清癯了,苍老了,面上更深刻着苦闷的条纹了”(台静农《我与老舍与酒》)。尽管如此,老舍与青岛友人“不但不因为山水相隔而彼此冷淡,反倒是因为隔离而更亲密”,当他念及“和洪深、孟超、王余杞、臧克家、杜宇、刘西蒙、王统照诸先生常在一处”(老舍《怀友》),更称那是人生最难忘的3次聚会之一。

  如老舍一般,在南行作家流离的屐痕上,很快便长出了记忆的青苔。“我尤其喜爱雨夜。青岛不常下雨,下时也不大,多的是溟溟濛濛。披件雨衣在身上,沿东方菜市绕个圈子,有时或略停一刻在荒岛书店”(徐中玉《忆青岛》),跟随山东大学迁至四川万县(今重庆万州)的徐中玉,心中仍牵挂着留在青岛的校园。在抗战的号角声中流徙,作家的青岛印象亦随着时空的延展沉淀、发酵,化作经验与精神势能,照亮前行的路。

  在延安,李劫夫开始谱写抗战新章,他为《歌唱二小放牛郎》作曲:“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曲中有画,曲中有情,听者无不为之动容。从青岛到延安,循着李劫夫的创作足迹,可触摸到抗战文艺发展的鲜活脉络。

  1938年1月10日,青岛再度沦陷入日本之手。尽管大批文人纷纷离岛,但仍有十一二家报纸生存下来,共十五六个副刊,“有着不少希望的种子,迎着迫害和苦难在茁长”(黄耘《青岛的文艺界》)。年轻的黄耘全力组织校内外的进步青年开展救亡活动,为报纸副刊组稿,写作抗日诗歌。黄耘是谁?他曾在王亚平担任校长的黄台路小学读书,由此开始诗歌创作,“由于我的叔父和来青岛的中国诗歌会诸多诗人,如袁勃、沈旭、蒲风,经常来往,手边有中国诗歌会编辑出版的多种诗刊及诗集,尤其是王亚平在青岛出版的诗集《都市的冬》使我第一次接触到新诗。三十年代初正是中国面临危亡,当我读到《都市的冬》内《灯塔守者》的名句:‘在这曙色欲来的前夜/我把生命献给了光明’,使我心灵激动,从此深深地爱上了新诗,与诗结下不解之缘”(黄耘《从开始抵达开始》)。在黑云笼罩的青岛,黄耘以新诗的精神抵抗日伪统治,召唤正义与革命之光,不正是文学最真切的回声吗?

  摭拾全面抗战爆发后这些现代作家写在延安、武汉、重庆、桂林、昆明、香港等地的文字,不妨说,作家们以另一种在场的方式,承继青岛的爱国主义革命传统,坚定抗战到底的信念与决心,谱写壮美的新诗篇。在史与诗的交融中,汇聚作家们的青岛印象,我们能够看到一条别样的抗战烽火路,它与已有的抗战活动相互对话,相互补充,共同绘制出更完整的中华民族抗战记忆新图景。

  如今,当你漫步到青岛的王统照故居门前,不妨想象“扶着陡直的栏杆,滑梯似的飞跃而下”的主人,与我们一起拾级而上,在望海楼的窗前吟诵:“不要让黑暗阻碍了你,有多少烛光在半天辉煌。不要惊惶狼狗的嗥叫,阴影中当心毒蛇的围绕。更不必害怕这空前风暴,在你顶上,有你的‘灵魂鸟’!”(王统照《你的灵魂鸟》)

  配图均为资料图片

  《光明日报》(2025年06月20日 13版)

[ 责编:张倩 ]
阅读剩余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