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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皓(辽宁省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
大连之眼:明泽湖
南山脚下有一汪百年水域,名曰明泽湖。
明泽湖看起来是静止的,只有微微的波纹,证明着风的存在,证明着时间在湖中荡漾。
雪花落进了明泽湖,明泽湖就开始结冰,结了冰的明泽湖会把时间冻住吗?
我最担心的,是湖里那群鸭子,湖面如果全部冻上了,它们到哪里游弋、嬉戏?
春天的时候,湖里只有两只鸭子,一公一母。夏天的时候,随着一群小鸭子的诞生,它们变成了七八只;秋天的时候,这个队伍已经扩张到20多只。短短3个季节,就是20多只活蹦乱跳的鸭子呀!它们每天游走在时间的水面,嘎嘎地叫着,时间就有了生命,发出了优美的声音,有了人间烟火的气味儿。
我从春天走到冬天,伴着湖边发芽的柳树、槐树、银杏走,伴着两只鸭子走。把鹅黄走成了绿叶,把绿叶走成了落花流水,把两只鸭子走成了20多只鸭子……时间多像一个魔法师,嗯,就是一个魔法师,化腐朽为神奇。
不是吗?
几天前的早晨,太阳还没升起来,我早早地来到明泽湖边,转着圈寻找那一群鸭子。
看见了,我看见了,在中间化开的一个心字形的黑色水面上,一群大大小小的鸭子——几只白色的,更多是黑色的——它们喊叫着,追逐着,嬉闹着。水面的周围,则是结冰的湖面,冰上还积着一层厚厚的雪。
这是时间的窗口吗?是的,这个窗口里仿佛有一股悲悯的暖流,它给予生命以巨大的疼爱和呵护。
时间在明泽湖发出光亮,时间在仁爱友善的德行里显示出张力,而在仇恨与敌意的消磨中不露声色。
从无形到有形,从有形到无形,时间从不露出本来面目,它只是一遍遍提醒世人:此刻的明泽湖已不是此刻之前的明泽湖,而此刻的我,已不再是此刻之前的我。
明眸善睐的明泽湖,你是大连最深情的一只眼。
只要你一直在看着我们,这个城市就有足够的时间奔跑。我们就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时间,而时间会带来雨水、花朵、药和爱。
普兰店,莲上的城
我们实在不该打搅千年古莲子的甜梦,让它们在地下偷偷地开花,独自依偎着地火,在梦里,花自飘零水自流。
再给它一个千年,它们会是《白蛇传》里的白娘子还是小青?或是《梁祝》里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不是的,不是的,它们只能是郭沫若诗歌里绽放新花的古莲子:
一千多年前的古莲子呀,
埋没在普兰店的泥土下。
尽管别的杂草已经变成泥炭,
古莲子的硬果皮也已经硬化,
但只要你稍稍砸破了它,
种在水池里依然迸芽开花。
是的,它们要开花,要从“荆棘丛生的地方”脱颖而出。
尽管满语“普兰店”,意为“荆棘丛生的地方”,但那只是时光的误读。
当硕大的荷叶在暖风中摇曳,当清晨的露珠从莲花的花蕊里跌落,辽东小城普兰店早已出落得花容月貌。
一千年,它们只是在“炼丹”,炼成钢铁的骨骼,托举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从盐碱地上结结实实地站立起来。
古莲子啊,你的躯壳不是已经炭化了吗?你的内心不是已经宁静如一湾秋水了吗?
任耕牛和犁杖在你的头顶健步如飞,任镐头和铁锹在你身边叩响大地之门,你黑着脸,你面色从容。
饥饿的人说,这是大地的金豆子。你填饱了人们的欲望,你硌碎了那些贪恋的牙齿。
更多的时候,露珠就是一世修行的泪水。而柔软的泪水,能涵养一个低调而向善的小城。
普兰店站起来了,站在一朵朵千年莲花之上。
普兰店长高了,每一个普兰店人的视线,都高过了亭亭玉立的古莲花。普兰店长壮了,那莲藕一般的骨骼,白生生的,坚实而又韧劲十足。
小城的日子有了香味,鱼米之香、瓜果之香、花草之香、醇厚浓郁的十三香。
只是,我独爱莲花之香,淡淡的,不遮不掩。那花朵大大方方的、摇摆着绿色的裙裾,把所有的娇羞都捧在花间。
那硕大的莲蓬,那饱满的莲子,紧紧地抱住了我的乡思和乡愁。
普兰店的古莲子哟,你从不炫耀自己曾经畅游太空,你只是一次次勇敢地打开自己,把根系深深地扎进千年故土。
循着其中任何一条根系,无论我在哪里,都能清晰地触摸到故乡的心跳。
哦,普兰店,作为一个游子,我只能模仿一朵古莲花的样子去爱你。
只要还有一分气力,我就高高地将你举起,让你开放,让你富足,让你鼓足干劲奔向生活的潮头,让你的千年往事在春暖花开的大地上到处流传。
客船驶过港东五街
我们能看到的都是客船。或者说,只有那些带着离愁的客船,才被时光允许,从这个视角进进出出。
船身都是洁白的,在蓝天和碧海的映衬之下,那些衣锦还乡的人们,总是把自己打扮得风流倜傥,抑或花枝招展。
白,大连人通常叫“干净”!
街道干净,有轨电车干净,游客行人干净,东港干净,海鸥干净。所有人的内心,也是干净的。但上了年纪的人,眼眸里,常常含着泪水。
他们想起祖上,从海南家驾着小舢板,漂洋过海来到了青泥洼。又从青泥洼一路北上,在遥远的黑土地安家落户、生根发芽。
大连人,总是把海那边的山东半岛叫作“海南家”,又把自己形容成背井离乡的“海南丢儿”。
每当春燕衔泥,奶奶总是念叨着:海南家又开始种花生了吧?
每当北雁南飞,妈妈总是手搭眉间:它们能不能给海南家捎个信儿,给老家的亲人报个平安?
这样想着旧事的时候,我一次次走神,一次次愁绪荡满心间。只有一声汽笛能让我回过神来,只有海面的一道白光,能照进浪漫缱绻的现实。
每一队站在港东五街、直勾勾望向大海的人群里,都有我执着的身影。
船头向左的时候,我鼓掌,我知道寻亲的人们回来了。他们一定找到了儿时的玩伴,他们一定邂逅了当年的小芳,亲情滋润着相聚的每一个瞬间。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比骨肉重逢更让人喜出望外?
船头向右的时候,我高高举起右手,拼命向他们挥别。他们必定是闯关东的后代,他们像一只只候鸟,嘴里说着不再熟稔的胶辽方言,一朵浪花一朵浪花地数啊数!
数着数着,他们就数到了祖籍。
这深深的海峡啊,多少年,我们的情天恨海。这长长的思念啊,几回回,我们在梦里踏上故土。
没有比泪水更咸的水。当南来的风渐次打开春天的门扉,港东五街,也为我们打开城市灿烂的笑容。潮涨潮落,鸥鸣翕动,大船的汽笛发出了最强的欢呼。
比泪水更能渡人的,是那广阔无边的海水。它载着无数跃动的心灵,优美地划过渤海海峡,抵达宽厚的彼岸。如彩虹绽放出弧线,亦如朝阳把航程镀上黄金。
从一幢楼到另一幢楼,就是从一个半岛到另一个半岛。唇齿相依的生命,黄渤海的分界线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
更多时候,我把那些南来北往的客船,视为一座座岛屿,它们让思乡的人一次次驻足,一次次诗意地栖居。
那时那地,思乡的人们又何尝不是一座岛屿?他们啊,义无反顾地与大海相依为命,让无数颗心紧紧相连:你在这头,我在那头。
我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一趟又一趟客船,客船的船舷与我的视线,由直角变为仰角,慢慢消失在落日的霞光里。
我捏着一片镶边的云彩,像捏着一张字迹模糊的旧船票。
我知道,我们都曾为过客。而在今天,在大连港东五街,归人,是我们永恒的别名。
《光明日报》(2025年07月11日 1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