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艺术众家议】

　　作者：孙立生（山东省曲艺家协会名誉主席、一级编剧）

　　优秀的曲艺文本题材，无一不存在于大众最热心、最关注，能够切身体验或踮起脚可以触摸到的“人情物理”之中。

　　曲艺是与观众一起完成、彼此情感呼应，乃至智慧上相互博弈的艺术。曲艺在自身扬长避短的发展过程中，绝不可忽略对观众审美心理及其趣味的发现、探寻，要在用心研究、适应观众的前提下，智慧、美妙地影响和启迪观众。曲艺艺术当然不是旧时的“使买卖”，但在本质上与观众却有“谁也离不开谁”，像鱼和水、卖与买的密切联系。探究曲艺与观众的关系，是关乎曲艺生存的根本性问题。受哲学“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三问”影响，我对与曲艺本质、起源和归宿相关的“观众为何来”“如何对观众”“怎样与观众结缘”等问题，产生过一些思考——

　　观众为何来？曲艺是中国独有的民间艺术，其中有着中国人的乡情乡音。它追求雅俗共赏、深入浅出，真心为最大公约数的老百姓服务。曲艺由新中国成立前撂地的“什样杂耍”，到新中国成立后被改进、提升至艺术行列，实现涅槃重生，与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密不可分，因为它始终都追求老百姓的热爱喜欢与开心愉悦。然而，若曲艺在社会地位提升中，不知不觉与老百姓情感渐淡、渐远了，它便容易数典忘祖。为大众百姓服务是曲艺本质性的价值取向，它的态度、技巧、智慧、境界等，亦像其他中国艺术形式一样，通过情、理、趣的交融，凸显自身的生存价值与独有魅力。家长里短的典型化、多向情感的人性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与复杂化，及社会问题的深刻化等，皆是曲艺的独有价值体现。优秀的曲艺文本题材，无一不存在于大众最热心、最关注，能够切身体验或踮起脚可以触摸到的“人情物理”之中。曲艺的表演、作品、理论，必须使思想性与娱乐性实现有机平衡，只有彰显寓教于乐的魅力，才使老百姓自觉而来且恋恋不舍。正如一条曲艺艺谚所说“不隔语，不隔音，最主要的是不隔心。”缘于“爱之深，责之切”，我曾敬告曲艺人：“百姓不爱，‘死了’不怪。”

　　曲艺应如何对观众？平铺直叙，不是曲艺。曲艺人影响、打动观众的技巧、智慧、境界，都需要在“说真善美的理”和“巧妙演绎其理”之间寻求统一与协调。曲坛有这样一则轶事，20世纪60年代，评书名家傅太臣先生在济南说新书《铁道游击队》时，曾在散场后遭遇原书作者刘知侠对其增加“外插花”情节的质问。傅太臣不疾不徐地回答，此举不仅能够调动听书人的关注，还让剧情更加合理。了解到说书家充足的幕后功课，刘知侠拱手表示心悦诚服。曲艺的教化功能，必须将教育转化为生动、鲜活的艺术形象，通过起伏跌宕、委婉曲折、引人入胜、合情合理的故事（表达）去呈现或实现。老百姓在愉悦、开心的同时，还能得到或增添“安于生活”“认识人性”“判断美丑”的知识、学养，这是他们在亲近曲艺过程中获得的意想不到的收获。唯有曲艺人对老百姓的生活、审美、情趣了如指掌并与之亲密无间，才能做足“书外书”的功课，满足他们这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精神享受。

　　与观众结缘，指的是曲艺人与老百姓携手，相得甚欢、不离不弃。曲艺中有“种根”这一专业术语，它原意指将曲（书）目中要出现的人物、事件等掰扯清楚，为之后的情节发展作呼应。其中的“种”旨在与观众“一起成长”，因为有“种根”才有“成长”与“收获”。为深入生活去采风不如就生活在“风”中。当年北京天桥所以出了个侯宝林，根本缘由是他自己就是天桥人，他生在天桥、长在天桥，他的爱其实就是天桥的爱，这是一种“暗合”。侯宝林说观众是他的衣食父母，其实他们的情感本就惺惺相惜，没有一丝迁就与凑合。将曲艺的根种在大众中，才会收到大众的呼应。包括搭扣、解扣在内的曲艺功夫，无一不缘于曲艺人在与观众“结缘”中，对曲艺“别有风趣”“百姓情缘”科学理性的总结，这种总结便包含对百姓的“用心琢磨”。我曾遇到一位原本屡获大奖、颇有人缘的曲艺家。我问他为何近年不见佳作，他叹气道：原来走集串村演出，每天就琢磨着如何演新段子让人家乐意再请我去演出；获大奖后我调入了专业剧团，被各种事务所累，琢磨的时间相对少了……艺谚说“百练不如一琢磨”，如今曾有些“人缘”的曲艺家冲老百姓、观众的“一琢磨”时间都没了。唉，别说结缘了，即便就此“继续下去”也很难啊。

　　人民就是江山，江山就是人民。曲艺是生长在大众之间的文化，言及于此，只想说，老百姓也是曲艺的江山，曲艺的江山也是老百姓呀……

　　《光明日报》（2025年08月06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