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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 辉(江苏省作协副主席)
大概每个人都有难忘的老师,他们是求学路上的灯。
1981年我从江苏兴化考到南京上大学,高中母校是安丰中学。那是我成长道路上的重要节点。我很幸运,遇到了几个好老师。
我天性偏科,不喜欢数学和物理,却不得不选了理工科。如此一来,就必须操起短板去跟数学和物理死磕。我很努力,但总有难题当拦路虎。有时父亲能帮我解决,再不行,就去请教老师。
数学老师姓何,物理老师姓冯。何老师面容清癯,冯老师是个圆脸,都貌不惊人,可他们都是出色的老师。我的化学本来就不错,无需担心,感到困难的数学和物理,恰巧有两个最好的老师来引路。他们都是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大学生,高考恢复后,他们激情迸发,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了学生身上。
先说冯老师。考入大学后,我又学了《普通物理学》,三个老师各教一部分,但我认为,就教学水平来说,高中时的冯老师依然是最能入心的。他有一种气概,一种从斜面、滑块到光和电的从容,力学、光学和电学,他无一短板,仿佛从牛顿、麦克斯韦到爱因斯坦,他都熟悉。我这么说,并非因为我当时年龄尚小,容易高看人,事实上,当时扬州地区的中学物理教材就是他主编的,身处偏僻县城而能当此大任,说明他早已得到了业界公认。
冯老师懂前沿科学。80年代初期,讲到光的直线传播和反射现象时,他提问:国外有一种更先进的信号传输方式,叫光纤传输,你们知道是怎么传输的吗?我脑子一转,立即想起,可以射出一束光,在那个我没有见过的、叫“光纤”的东西里传输,但马上又意识到不对,因为光只能走直线,那光纤岂不是不能弯了吗?可所有的电线都曲里拐弯的啊。冯老师见没人举手,便在黑板上画出一根空线缆,又画出一道带箭头的光,他说,对管口直射当然不行,但我们可以利用光的反射原理,如果我们将光斜着射向管的内壁,光就会反射,在管壁内不断反射,无论管子怎么弯,只要不折叠,带有信号的光就能一直传输下去。
现在,光纤传输已经连接了千家万户,冯老师可是在四十多年前就给他的学生讲过了。
冯老师是泰州人,幼时家贫,是个遗腹子。他对母亲很孝敬,说话都轻声细语的。
我们的老师大部分是扬州泰州地区的,都算是本地人,何老师的老家在常州。那时交通不便,常州就是个远地方了。何老师也说苏北话,但带着苏南口音,透露出他是个外地人。他皮肤白净,典型的江南书生,说话快,急促,但嗓音清脆,字字入耳。何老师的数学课堪称一绝,他踏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在讲台上放下课本、教具,捏起一根粉笔,立即开始讲课,一句废话没有。他的教具就是一个大三角尺,也当直尺用,画圆他不需要圆规,随手一画就很圆。他的课讲得非常好,条分缕析,层层深入。好像所有的公式尽在他的掌握,任何难题他都能迎刃而解。可我却总是会遇到难题,父亲说,我们去找何老师吧。一般都是在下午,晚饭前,父亲带我踩着宿舍前湿漉漉的路,往何老师家去。何老师通常在做饭,见我们来了,马上解开腰间的围裙,喊他妻子洪老师来接手。他给我们让个座,自己坐到饭桌前解题。有一次题目太难,难住他了,他抬头朝我父亲呵呵一笑,抓挠着寸头,盯着桌上看。半晌,他轻声道:有了。他头都没抬,朝我做个手势,我看见他用笔在图形中画了两道辅助线。我还是不懂,他轻声讲解。我的眼睛突然亮了,明白了。何老师朝我父亲一笑,脸微微发红,似乎带着未能立即给出答案的羞涩。
慢慢地,我看出了何老师的绝技:他十分善于把代数、函数和几何打通,解题思路往往别开生面。勾股定理的推导用纯代数法有点复杂,但何老师用几何法却能很直观地搞定。
记忆中的何老师是数学王国的国王,但哪怕在讲台上讲解最难的题目,他也始终保持着温润的笑容。
何老师有两个女儿,比我略小。我从来没见过他冲女儿发脾气。他是一个很纯粹的数学老师,除了数学,我不记得他还有什么其他爱好,做过其他事,除了家务。他妻子不怎么会做家务,何老师很宠溺她。那时没有自来水,吃水要到校园外的大河里挑,一根扁担,两只水桶。我家的水自然是我挑,我常常遇到何老师,他熟练地挑着担子,见我迎面走来,他微微一笑。
挑水时总是黄昏,斑驳的树影洒在他身上。那时我是真不懂事,我空着水桶,为什么就没有想到接过何老师肩上的担子,先帮他送回去呢?
老师们是有恩于我的。他们工资不高,却潜心教学,没有他们,我不可能考上理工科大学。冯老师的步步为营,找出关键;何老师的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不仅仅是解题思路,也是一种人生境界。
很遥远了。四十多年的时光过去了,可老师们在地理上离我其实也很近。冯老师退休后就在中学养老,何老师则回到了老家常州。兴化和常州都不算远,可我只见过冯老师几次。有一次母校校庆,我去冯老师家看望他。冯老师老了,颤巍巍的,精神却还好。我送了一本我的书,他眉开眼笑,拍照前连连打手势,让师母把书拿过来,好托在手上拍照。后来与何老师联系不少,我们常常通电话,却没有再见过面。有一年,何老师的侄孙要考研究生,我很认真地帮忙联系。何老师多次来电话感谢我,他原本清脆的声音已有些苍老,迟缓,他的夫人常常抢过电话,跟我拉家常。我听见何老师在一旁轻声说:人家朱辉很忙的……他总是那么体贴。
他们帮了我的一生,我才帮了何老师这么一次。
2025年7月,我去常州出差,不由想起了何老师,心中郁郁。我知道他老家的房子早就拆了,他住在新城区,龙城如海,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这世界,纷纷扰扰,把人忙得远了。在常州的高铁站站台候车时,我看见前面有三个人,奇怪地手拉手,慢慢往前走。是三个成年人,两女一男,我猜不出他们的关系,好奇地看着他们人流中的背影。那男人忽然侧了脸,与身边的女人说话,我似有所悟,悄悄绕到前面,这才明白了,是一对盲人夫妇,牵着他们的应该是车站工作人员。她双目清澈,微笑着,轻声示意盲人夫妇停下来等车。我觉得她有点面熟,似乎是一个故人。当然不是,她只是长得有点像何老师。看年龄,她也许是何老师外孙女的年纪。
我没有上前打扰,只朝她深深地点头致意。上了车,我看着站台上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又想起了何老师温润的笑脸。何老师去世已经三年了,远若天边的星辰。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15日 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