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点击浏览器下方“”分享微信好友Safari浏览器请点击“”按钮

文化人 天下事
正在阅读: 经学须由文学而显——作为中国古典学基本方法的文章学
首页> 光明日报 > 正文

经学须由文学而显——作为中国古典学基本方法的文章学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10-04 02:30

调查问题加载中,请稍候。
若长时间无响应,请刷新本页面

  作者:孙 广(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

  自2024年以来,随着中国古典学学科的设立,学界对这一学科的概念范畴、价值意义等,作了非常周备的论述。然而,对于中国古典学的研究方法,似乎少有论及。归根结底,中国古典学的核心是中国古代经典,如何读懂中国古代经典,便是中国古典学的基本方法。只有在读懂中国古代经典的前提之下,才能真正地立足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才能谈进一步的传承转化、开拓创新。

  隐于理论与方法背后的经典

  经典解读的主体对象是经典本身,但很可惜的是,在当前中国古典学的研究中,理论和方法已经成为研究的主体,而经典本身,在多数时候只是各种理论和方法的“试验田”,沦为了材料范围。

  首先是理论的遮蔽。自晚唐“疑经”思潮兴起,个人的思想创造便成为绝大多数学者的追求,并催生了宋明理学这一具有代表性意义的学术思想。从中国思想史上来看,宋明理学实在是一座高峰,朱熹、王阳明等人的思想尤可谓博大精深。因此采用理学、心学、气学的理论以解读经典,遂成为宋明时期的普遍做法。晚清民国以来,西方学术思想传入中国,迅速取代经学和儒学,占据了学术思想的高地。于是采用西方学术思想来解读中国古代经典,又成为百余年的学术主流。而且,随着西方学术思想的发展变化,以及中国思想界对西方认识的不断加深,我们对西方的各种学派、思想、理论的接受与传播不断更新,对于中国古代经典的解读,尤可谓众说纷纭。从经典解读的角度来说,这些理论也在某些方面深化了我们对经典的认识。例如程朱的“天理”、王阳明的“良知”、康德的“道德律”,都为解读孔孟之“仁”提供了不同维度的重要参照。但相比而言,这些理论带来更多的是“理障”,使得经典沦为这些理论的论证材料,而经典本身反而遭到了遮蔽。例如宋明学者基本都是站在“理气论”的立场来谈孟子,于是孟子“性善论”只是“论性不论气”的“不备”之说。又如部分研究墨家名学的论文,虽然使用了《墨子》的文本材料,但展示的却是西方逻辑学理论。凡此之类,皆是将古今中西的各种理论作为目的,而不是以经典本身为目的。

  其次是方法的遮蔽。清儒提倡考据,本是为了解读经典,还原经典的“本来面貌”。然而,随着考据学的发展,文字、音韵、训诂等考据方法日益专业,形成了类似于“方法论”这样的理论自觉。如高邮二王,就已经形成了初步的“语法学”理念,并用于经典考证。其后如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古史辨派的“层累说”,以及西方的逻辑学、语言学、阶级分析法等等,都深刻影响了我们对中国古代经典的解读,深化了我们对经典著作的认识。但是,在近百年的发展过程中,我们似乎越来越强调“方法论”的重要性,而经典本身反而不再受到重视。体现在研究成果上,便是经典沦为方法的应用场。例如部分研究语言学的学者,利用结构语言学的方法去解读古代经典,只注重“文例”而不注重“语境”,导致许多解读都无法在具体的文本中讲通。又如部分研究出土文献的学者,依据某个出土文献的个别例证,甚至只是个别字的特殊写法,便对经典的某个说法提出了颠覆性的解读,导致与经典的整体特征相违背。再比如部分研究训诂学的学者,为了达成某个新的解读,在面对经典文字时,由甲而乙,经乙至丙,转相训诂,无所底止,以至于一字之训,可通万物,尤可谓穿凿附会。凡此之类,皆是将研究方法作为主体,而经典本身最终沦为了一种应用的场地,而非研究目的。

  注经传统及其回归

  理论与方法对经典的遮蔽,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不以解经为目的,使得经典丧失了主体性。因此,要对这种研究现状予以纠偏,就必须以经典解读为本位,回归我国固有的注经传统。

  我国的注经传统发源于战国,成形于汉代,并一直传承到清末民国时期。汉代“五经博士”制度取代此前“备顾问”的博士制度,便标志着以经典及其解读为本位的学术范式正式确立。此后博士家法师承传续,至东汉末发展为以马融、郑玄为代表的“义疏学”,直至唐代《五经正义》,成为注经传统上的一座高峰。宋代以后,虽然学者们深处“疑经思潮”之中,对经典及其注解颇多不满,但也创作了大量的注经著作。甚至一些极为宏大的思想创造,也必须通过注经的方式予以呈现,如程朱对《周易》、《诗经》、“四书”等经典的注解即是。明代学者如王阳明等虽然不尚注经,但更多的学者依然创作了大量的注经著作,如焦竑、王夫之等即其典型。至于清代,考据之学大兴,注经著作的质量与数量都居于历代之冠。今学界所通用的经典解读著作,如“清人十三经注疏”和“新编诸子集成”,便绝大多数都是清人作品。由此可见,自汉至清,注解经典,一直是我国学术研究的基本范式和根本传统。

  自汉代设立“五经博士”,一直到清末的科举考试,学界一直有着“专经”学习和研究的传统,成为学者的前提就是“明经”,至少“五经”必通其一。在这样的制度支撑下,注经传统得以发展壮大,不断传承。然而,近代以来,学术分科成为核心体制,并随着学术研究的深入而日益精细、日益严苛,形成了牢固的学科壁垒。由此导致的结果就是,具备各种专项能力的学科人才成为研究主力,而传统的“明经”人才则不断凋零。因此,晚清民国以来,注经传统便逐渐式微,学术研究呈现为理论、方法、历史三分的局面,并各自往深广方向发展。虽然如程树德、程俊英、杨树达、杨伯峻等部分学者还有高质量的注经著作,使得注经传统不绝如缕,但更多的学者对注经的贡献,只在于对经典中的个别问题作较为深入的研究,并不关注某部经典的完整解读。当今市面上仍在不断出版各类经典注解、译注类著作,大多也都是剽剥清儒,只在部分问题上补苴罅漏。整体来说,学界隐隐呈现出一种“经自清儒以后不必再注”的态势。

  所幸的是,近年来,注经传统已经有逐渐回归的趋势,而超越清儒的注经著作,也已经出现了苗头。如杨逢彬的《论语新注新译》《孟子新注新译》主体仍然是索绪尔的“结构语言学”,邓秉元的《孟子章句讲疏》《周易义疏》则主要采用哲学范式,虽然还呈现出鲜明的学科特性,但在解经方面取得的成绩已足以引人注目。而如程水金《尚书释读》《庄子释读》,以及杨海文“《孟子》单章研究”的几篇论文,则已经展现出超越学科界限的特点,能够将考据、义理、辞章融为一体。随着中国古典学学科的建设,未来或许会在人才培养体系中出现“明经”教育——这在许多“国学班”的培养体系中已经得到了长期的实践,也一定能培养更多的“明经”学者,推动注经传统重新走向繁荣。

  作为解经方法的文章学

  回归注经传统,必须以经典本身为本位,否则仍难以避免理论和方法的遮蔽,如郭象注《庄子》、朱熹注《四书》即是如此。对于传统解经方法,姚鼐“考据、义理、辞章”三分的说法可以信从,而三者也都不可或缺。但相比而言,考据和义理对于经典文本来说具有相对独立性。因此,清儒重考据,必强调文字音韵学的基础性意义,而其后终不免蔽于考据方法,沉溺于单文只字,徒为寻行数墨之学。民国以来重义理,必强调思想学说的价值意义,而其后终不免蔽于理论学说,甚至于断章取义,强古人以就己说。然对于辞章来说,就无法脱离经典文本而独立存在。因此,今欲凸显经典本身的主体性,必须以文章学为核心。

  作为一种解经方法,文章学的核心就是立足经典文本,以文本脉络和语境为核心,确保各种考据成果或义理阐发服从于经典本身,为经典解读提供支撑。在这样的解经活动中,所有的理论、方法,只有在契合经典本身的情况下才能得到采纳,否则便在排除之列。这一解经方法源于章句之学,其后在历代注经活动中均有体现,而明清学者的经书和诸子评点、桐城派的文学解经理论,亦对此有所贡献。这是我国固有的解经传统,也是回归经典的必经之路。

  章句学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出土文献中的章句符号,以及类似《诗经》中“《关雎》五章,章四句”的划分,最初只是单纯地划分经典的文本层次。随着解读需要,学者开始在章句之中添加各种注释,早期如汉代律章句中所附的简短说明,后则逐渐扩展增益,形成了包括训诂注释、史事引证、章旨概括在内的成熟的章句之学,如赵岐《孟子章句》、王逸《楚辞章句》即其代表。章句学的核心就是“分章析句”,即分析、梳理经典内在的文本层次和逻辑结构,此即文章学的分析。其间具体的考证,则是用以证成和支撑这些文章学分析的基础。而更进一步的义理发挥,则是建立在正确疏通经典文本的基础之上。简而言之,章句学是以考据为基础,以义理为曼衍,而经典的文本则是联结二者的中心。而另一方面,相应的考据是否准确,义理发挥是否得当,也必须回归到经典文本中予以验证。

  由于辩难、师法、官学等多种原因,作为解经之法的章句学逐渐变得繁琐、僵化,章句这一解经文体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以经典内在的文本层次和逻辑结构为突破口的解经方法,仍然体现在历代的注经著作之中,成为一种常用的解经方式。例如朱熹《孟子集注》云:“此言求利之害,以明上文‘何必曰利’之意也。”这就是对经典上下文文本层次的分析。时至今日,这样的方法运用也常见于各类经典解读著作之中。但是,在更多的情况下,由于缺乏基本的理论自觉,这样的章句分析并未得到特别的重视,在深入考据或发挥义理时,便往往会遭到遮蔽甚至割裂。

  明清时期,原本用于文学作品的评点之法,被运用到了经学和诸子学领域,形成了一个文章学与经典互动的风潮。具体到解经方面来说,如李贽《四书评》评点《孟子》“尽心知性”章云:“首节先说‘心’‘性’‘天’是一个,不是三个,下面便教人下手,故有两‘所以’字。”他通过“所以”这一关键词,划分了此章的文本层次和逻辑结构,而由此体现的本体论与工夫论界限,也就十分清晰了。然而,由于明清时期的经书和诸子评点,其根本目的是总结经典所体现的文法,在文学创作上“宗经”,因而相关评语多是赏析性质的“妙”“奇”,或文法方面的“顿挫”“开合”等内容。相关著作对于经典解读虽有所涉及,但并不重视,因此终究只是文学评点,而不是经解。

  清代桐城派兴起,乃于文学解经方面有了理论上的突破。陈用光曾说:“诸经虽不可以文论,然固文也。不知文、不能文者,则不可以通经。”明确指出需要以文章学来达成“通经”的目的。到了晚清,吴汝纶更是提出:“士生三代后,而欲求古人精微之所寄,舍文章之学,其谁与归?”强调文章学是解经的唯一途径,真正从理论上确认了文章学在解经方面的独到价值。然而,可惜的是,桐城诸子的主要成就还是在于文学方面,在解经方面缺乏有价值的代表性著作。即便是晚清桐城派的吴汝纶、马其昶、唐文治等,虽然著有解经作品,也未能彰显其文章学解经的方法。他们的文学解经理论虽好,却并未得到很好的实践。而后随着“桐城谬种,选学妖孽”的批判,以及西方思想和方法的涌入,桐城派这一文学解经的方法,也就逐渐被时代遗忘了。

  近年来,明确采用文章学解经的代表是程水金教授。他指出:“经学须由文学而显,舍文学亦无经学。不通文章之道,经学必晦而不章。”这一说法,可谓桐城诸子之同调。而在他的《尚书释读》和《庄子释读》中,这种解经方法已经得到了具体的实践,取得了不俗的解经成效。

  由此可见,文章学是自汉代以至当代都传承不绝的基本解经方法,且相比于传统的考据或义理两端,更能凸显经典本身的主体性。可惜的是,自汉代章句学式微之后,这种方法便主要成为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领域的专有名词,虽发展出了丰富多彩的理论和方法,却几乎未再转入解经活动中来。时至今日,我们有必要将其重新纳入解经活动之中,从而凸显经典本身的主体性,真正做到读懂经典。同时,我国古代的文章学理论,也不再只是纸面上的研究对象,而是作为中国古典学的基本方法,活在我们当下的解经活动之中。

  结语

  采用文章学解经是为了突出经典的主体性,从而真正读懂经典。但是,追求读懂经典并非一种“原教旨主义”,而是跳出历史的遮蔽,体认真正的中华文化根脉,从而为当代的文化建设、文明互鉴提供基本的参照系。正如程水金教授所说,我们既不要“照着讲”,也不要“接着讲”,而是要回归元典“重新讲”。唯其如此,我们方能真正建立具有中国特色的话语体系。而这,也正是中国古典学的根本追求。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04日 07版)

[ 责编:王宏泽 ]
阅读剩余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