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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濠梁观鱼”的“知”与“乐”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10-11 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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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易宏熙(南昌大学国学研究院讲师)

  《庄子》一书中有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既富有哲理性又不失趣味性。《秋水篇》载: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濠梁观鱼”的故事通俗而又深刻,简洁而又生动,吸引着人们不断讨论。但是也存在不少对于庄子的误解,有待澄清。其中一种普遍的看法是,庄子在这一论辩中存在诡辩,实际上在回避惠子提出的问题。在这种观点看来,第一回合中,惠子针对庄子的感叹而提出疑问,是指出了庄子的日常语言没有经过理性反思而不够清晰,而庄子的反问看似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其实纯属抬杠,因为惠子不知庄子和庄子能知鱼乐完全是两回事。因此,惠子在第二回合中重申了自己的立场:我不知子,子亦不知鱼。而如庄子所说,即便惠子的提问“汝安知鱼乐”本身就表明了惠子知庄子知鱼之乐,但这不能表明庄子知鱼之乐的理由是充分的,如果庄子不能对此加以说明,那惠子依然可以质疑庄子是否真正知鱼之乐。庄子在“知”的用法上混淆了日常使用时的“觉得”“相信”和理性认知上“知道”的含义,因此,庄子的论辩不成立。而庄子说“我知之濠上”,利用了汉语“安”字有“怎么样”和“在哪里”两种含义来逃避问题,完全是遁词。

  还有一种看法,认为庄子是把自己所具有的情感体验投射、转移到鱼身上了。鱼自身是快乐还是痛苦,是否有快乐或痛苦,我们无法得知,只能加以悬置。但人类看到鱼在水中从容出游时,会把快乐之情投射到鱼身上,看到鱼在陆地上垂死挣扎时,容易把痛苦之情投射到鱼身上,实际上这都是人类自身的情感经验和意识活动的产物。这和前一观点是互补的,正缘于认为庄子在“安知鱼之乐”的问题上存在诡辩,实际上无法知鱼之乐,所以才用“情感投射”来说明。

  然而,将“知鱼之乐”理解为“相信”或“移情”的结果,与庄子之意相去甚远。《齐物论》云:“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庄子恰恰反对以主观标准加之于他者。而认为庄子存在诡辩的观点,实际上是用惠子的思路来批判庄子,对庄子的回答分析也过于草率,没注意到“请循其本”的提示作用,也没理解“知之濠上”这一正面回答,实际上并未深入庄子的视野。

  惠子追问“安知鱼之乐”,是把鱼当成了认知对象,“移情”说也是将鱼当作情感投射的对象,因此,惠子的思路是将具体事物“对象化”后加以把握,这是主客对立的认识思维。而庄子则是回归生活本源,在具体的情境中来体察和感知万物,这是“情境化”的视野。在庄子“情境化”的视野下,可以对“濠梁观鱼”的论辩有一个全新的理解。

  这段对话形式上是两个回合的论辩,实质上是惠子和庄子各提一个问题,然后各自作出表态。首句展现了庄子和惠子对话发生的情境,即游于濠梁之上。在此情境中,庄子看到儵鱼从容出游,感叹鱼游之乐。惠子发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里实际上已经脱离游于濠梁之上的情境,开始进入对象化的认知讨论中。庄子反诘: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一辩难其实是庄子顺着惠子的思路故意调侃他,意在提示惠子,按他的方式将陷入循环的困难。惠子不觉,仍保持理性的风度来讨论,澄清了自己的立场:我非子,我固不能知子;子亦非鱼,故亦不能知鱼。末句又细分三小句,“请循其本”是庄子提示应当如何理解这一问题,“本”是根源、开始之意,请循其本即我们去回溯一下你发问的起点、根源,这样庄子把视野重新拉回到当下的情境中。惠子就庄子的感叹而问“汝安知鱼乐”也是当下情境的一部分,在这一情境中,实际上是惠子已知庄子才可能问之。但此知庄子,是知庄子已知鱼之乐,而非知庄子何以知鱼之乐,故问“汝安知鱼乐”,以求进一步验证庄子之知,因此,庄子说“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惠子发问本身就表明他已知庄子知鱼之乐,这其实是庄子对“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说明,而非对“安知鱼之乐”的回答,因此,庄子并非诡辩。“我知之濠上也”才是庄子对“安知鱼之乐”的正面说明,此句照应开头所展示的情境,也就是说,从“游于濠梁之上”这一情境出发,我在此情此景中在场,故知此时此地向我开显的鱼之乐。这样理解,这段文字非常顺适,中间绝无混淆和诡辩。

  惠子和庄子进行了一场严肃认真的讨论,我们只能说他们对“知”和“乐”的理解是不同的。惠子所理解的“知”,是预设了主客对立后形成的认知关系的知,这是主体如何获得认识对象的知识,“鱼之乐”被转化成了“知鱼之乐”的认识问题。更进一步,惠子认为,认识对象不是认识主体,因而主体是无法获得任何关于对象的知识,他在“子非鱼”和“我非子”主客分别的基础上,既质疑“子安能知鱼”,也承认“我不能知子”。可以说,惠子在这里发现了认识论上一个最深刻的矛盾,认识活动要求有主体和客体对立的架构,但在主客对立中,又将产生一个如何由主体到客体的困难。这导致惠子走向了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惠子在认识论中来看待“鱼之乐”,乐是鱼的某种情感状态,需要通过认识去把握,但由于主客间的鸿沟,实际上是不可能知鱼之乐的,只能说是庄子这一主体把自身的情感体验投射在鱼身上。可见,惠子理解的“乐”是经验的情感状态。

  庄子则反对这种主体性和对象化的认识思维。在庄子看来,道是“无所不在”的,在蝼蚁、稊稗、瓦甓、屎溺皆有道的存在(《知北游》)。“濠梁观鱼”的情境,是庄子、惠子、鱼、水、濠梁等关联共在的整体,是道在此时此地的开显,因此要消融主客对立,泯除物我之分,回到当下情境中去理解。

  《秋水篇》又云:“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如果说惠子“以我观物”的知是“识知”,那么,庄子“以道观物”的知属于“体知”,体知是杜维明先生用来说明儒家的德性之知的,我们用来说明庄子的知。体知的目的是体道和观物,它比识知更为本源。在本源的情境中,物不是认识对象,但仍可说是体知的对象,而道则不是一个对象,它呈现、明照、感通万物。《人间世》以“心斋”来说明:“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听之以耳”是依据感官直觉来感知,“听之以心”是指依据意识的认知功能来把握。“无听之以心”就是将所有的意识活动全部摒除,同时也包括《齐物论》中的“吾丧我”,即把自我意识这一主体也去除掉,从而达到绝对虚静的状态,即“心斋”。这一虚静、清通、旷远的本体或境界就是道,故云“唯道集虚”,此时心与道是一。“听之以气”是心斋达到绝对虚静时,凭借气机感应去感通和体知万物,故云“虚而待物”,此即庄子所谓“知”。

  庄子所说的“乐”不是一般所谓哀乐、苦乐的情感经验,不是感官刺激或心理活动带来的世俗快乐,不是个体的主观感受和个人的情感表达,而是超越于主观和客观之上的“至乐”或“天乐”。《天道篇》云:“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心斋达到绝对虚静的状态,心与道是一,以气机相感而应物,可以“推于天地、通于万物”,而达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此心无方所无形状、无依待无拘束,随天地之气而周流六虚,故《逍遥游》云:“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逍遥必至“无待”,待即依待之意。外无待于物,内无待于己,达到一种绝对无待的境界,绝对的无己即绝对的无待,绝对的无待即绝对的自由。这种物我浑一、绝对自由的境界中,所有天怨、人非、物累、鬼责皆被消泯,一无挂碍,自然而然生发出一种无穷的逍遥之乐,此即庄子所谓“乐”。

  由此可知,以道观之,“濠梁观鱼”的情境是道的开显,展现为物我浑一、快然适意的境界。庄子所说的“知”不是认识上的识知,而是通过心斋以道观物的体知,鱼是庄子所体知的物,而心气一感,当下朗然呈现,即知鱼之乐。庄子所说的“乐”,不是一般的情感经验,而是逍遥无待的至乐,其中既有鱼之乐,也有庄子之乐,二者是浑然不分、绝对真实的。“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只可惜惠子对此境界完全隔膜,否则便可与庄子“莫逆于心,相视而笑”(《大宗师》)了。

  《光明日报》(2025年10月11日 11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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