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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原犹唱正气歌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11-07 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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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徐剑(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以生命唱响的正气歌,犹在耳畔。其高贵的民族气节和爱国主义精神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一

  在他眼里,青原山,似乎永远不会老。

  不仅因为它以青原之名闻于天下,更在于其自然地理所赐。山势并不雄峙,却如盘龙一般,横踞岭上,逶迤向东,龙首吻赣江,犹唱水龙吟,且千年兴春波。当地人说,一年四季,青原山总是青绿盛装,郁郁葱葱,从不凋零、衰败,一副青春芳华状。

  那天上午,他在青原山下净居寺神游。两株古树吸引了他,一棵罗汉松,一株老樟树,皆千岁神树。

  冥冥之中,他感应到,或许是“量子纠缠”吧,文天祥应该到过此地,他家所在的青原富田镇魁巷,离此也不远啊。

  走出净居寺,他提出要去富田祭祀文天祥坟茔。于是,驱车绕回青原山门前,忽见有一红亭上题有“青原山”三个斗大的正书,他以临帖读帖十几年的经验,惊呼:文山所题吧?

  正是文天祥所题啊。陪同者如是说。

  神灵感应啊,真正意义的量子纠缠,文天祥就是刚才在净居寺拍到的、紫气东来的罗汉松啊。

  二

  德祐二年正月初二,是临安城最冷的一天。寒风中细雨低吟,化作一片白茫茫,淹没了城郭村落。气温骤降,保俶山的枯枝挂满了冰凌,玉树冰心天地间。雪是从除夕飘落的,下了一夜,便堆起来了。西子湖一片白,只剩下白堤和苏堤两道痕了。冷风吹过来,那雾凇、那树挂,像白幡一样舞动,给人一种不祥之兆。

  城陷在即啊!北望,皋亭山下的元兵战马长嘶,寒雪千帐灯,战鼓从拂晓就擂起来了,喊声震地,一声紧似一声。马蹄声咽,踏在南宋的躯体上,也敲在文天祥的心上,临安城真的要喋血吗?兵燹离苏杭天堂已经不远了。

  蒙古骑兵攻下了常州、苏州,越过余杭的独松关,二十万大军聚集于皋亭山下,离临安城凤凰山的东麓只有三十里路。

  已经是正月十五了,元宵灯会上人群稀稀落落,几声鞭炮的残声,驱不走临安天空的阴霾。刚过元宵节,右丞相陈宜中原定十九日与元军主帅伯颜谈判议和之事,可是前一天夜里,陈宜中临阵脱逃,匆匆离京,溜回温州老家,漂泊于海上。

  右丞相兼枢密使跑了,皇帝下旨,文天祥临危受命,顶替陈宜中,出任右丞相兼枢密使。从浙西、江东制置使,再到知临安,然后是右丞相兼枢密使,统领南宋军政大权。从初二到十八日,短短数日连升三级,到一品大员,犹如坐着烟花升高一般,文天祥觉得有些恍惚。果然,那天,诸执政和侍从相聚于吴丞相府议事,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还是早就商量好了,让文天祥去见北军统帅伯颜。

  文天祥一愣,明知前边是陷阱、深渊,可没有理由推辞啊。明知将死,何惜此身。国运将飘散了,文天祥知道自己出场太晚了,已经很难重拾大宋金瓯一片,也许唯一能做的,就是给王朝挽回最后一点尊严。

  那天,会谈的对象是一群漠北来的武夫。

  在此之前,谢太后已派侍郎吕师孟带着和约之书去谈过纳贡求和。南宋小皇帝奉请尊元世祖忽必烈为宋国皇帝的伯父,双方世代修子侄之礼,南宋每年交纳年贡岁银二十五万两,岁布二十五万匹。

  伯颜笑而不语,挥了挥手。旋即又说,你太嫩啦,叫右丞相来与老夫谈吧,这样才对等。

  于是,双方约定十八日谈和。谈判之地,就在余杭(现杭州市临平区)的皋亭山上。

  晚秋的烟雨中,他站在临平区政府前的广场上,面向上塘河,仿佛看到冷雨中文天祥驰马奔来,雨水溅了起来,湿了他的裤管。

  马蹄声声,在通京驿道的石块路上回响。从临安城到余杭皋亭山,四十多里路程,策马而来,少说也得走半天。那天,元军统帅伯颜在皋亭山下虎帐里与南宋的右丞相会面。

  伯颜太了解南宋了,伐城不如诛心。从精神和情感上打垮南宋的精英,臣子降了,百姓从众相随,大元江山才能坐得稳。

  已经是下午时分了,天色黯淡下来,终于南宋朝廷的议和官员到了。伯颜在皋亭山上搭了大帐,端居大帐中央,坐北向南,神情傲慢。宋朝官员依次在他的右侧落座时,他连屁股都未抬一下。他眼睛扫了过去,宋朝官员眼里都有一种怯意,唯有一人紫袍乌纱,气宇轩昂,不用猜,此公便是新晋的状元右丞相文天祥了。《宋史》记载了这次相会:“使如军中请和,与大元丞相伯颜抗论皋亭山。丞相怒拘之。”伯颜辩不过,一怒之下,扣留了文天祥!

  他们朝街心公园走去,明因寺的旧址上,路边立一块巨石,上书“宋文天祥怒斥伯颜处”。

  他读《文山先生全集》,文天祥诗序与伯颜会晤于皋亭山,《宋史》也这样记载。可是临平区专家考证,说是会晤之地是在明因寺,还搬出清代史地学家顾祖禹作据。

  环公园绕了一圈,小径穿行其间,临水处还建有亭台楼阁,亭子里坐着几位老人,拉着乐曲,在唱越剧《留取丹心照汗青》呢。

  文天祥在临安城北的皋亭山上,已经被羁禁十几天了。怅然而四顾,帐篷千盏灯啊。元军骑兵帐篷占满了皋亭山,马蹄声咽,他们随时都可能放马下山,踏平临安城。谢太后怎么样了?幼主可安?还有那一城临安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了吧。

  远在京口(今江苏镇江)的文天祥并不知道,德祐二年(1276)正月,谢太后携幼帝出临安城,向北元右丞相伯颜递上了降书。

  彼时,被拘的文天祥正与他的随从杜浒密谋一场出逃。插翅难飞,难,难,难。京口出逃后,文天祥作十五首七言绝句,苦吟“十五难”。《真州杂赋》吟道:“四十羲娥落虎狼,今朝骑马入真阳。山川莫道非吾土,一见衣冠是故乡。”

  三

  太阳真好。四月天的青原阳光如此灿烂,将他的心底也照得暖暖的。他和本地主持过文天祥陵园修葺的萧韶光先生一起去文天祥坟前祭奠。

  东风吹过来。他想起了五岭坡那个天蓝如镜的秋空。

  已经是秋深了。汕尾海丰的天空依旧澄明,海风从南边吹过来,吹散了五坡岭的云朵,吹来了南海的暖流,温婉如春,一点也不像北方秋天的萧索。

  五坡岭上,鸟儿仍在啼鸣,八哥长一声,短一声,是为文山先生唱的最后挽歌吗?

  他迤逦上山,坡不陡,身后不远处,是海丰县红宫广场,那沸腾的人群与场面,如南海潮汐一般,推着他往方饭亭拾级而上。

  一片云飘过来,化作了一缕炊烟。那缕炊烟仍袅袅于空,余烟不散,化作一座花岗岩的方饭亭,一股华夏的元气,直冲霄汉。

  一饭千秋。时间凝固在宋景炎三年(1278)十二月二十日,文丞相带着随从刘子俊、邹洬和杜浒和一群亲兵,已在海陆丰山岭里狂奔多日。几天未进食,人饿得精疲力竭。

  几个人架着文丞相,在林间躲避元军骑兵的追剿。

  埋锅造饭,吃饱了才有力气跑。文天祥交代部将刘子俊。

  没有人反对!毕竟多日未进一口汤水了。身边竟无人提醒文丞相,升火、炊烟便是信号,会招致敌人合围。

  然而,对于当时文天祥被俘,《文山先生全集》和书中所收《宋少保右丞相兼枢密使信国公文山先生纪年录》,皆未记载造饭一事。反而是《宋史·文天祥传》第一次提及“方饭”一词。

  文天祥被拘后,送到了潮阳,去见北元统帅张弘范。进了帅府,张弘范的左右对文天祥叱道:跪下,拜见元帅!

  文天祥铿锵答道,我可以死,但不可以跪。

  张弘范挥手令左右退下,说:不必拘泥于礼,当时在临安皋亭山,文丞相见伯颜大宰相,我就在一旁,见识过文丞相的性格,不要强求。

  张弘范遂以长揖相见,并上疏忽必烈,说文天祥坚决不降,杀之可惜。此人才难得,若被北元帝国所用,可以招揽宋人降元。

  元世祖下旨,押至大都。

  一只长尾的神鸟从林间飞过,是鹔鹴之鸟飞过来吧,北方该落秋霜了。

  方饭亭,北囚之旅。山一程,海一程,水一程,还有陆一程,最终还要从海上回到大运河,南船北马,押解回元大都。

  北上,元世祖忽必烈要会一会南宋的状元丞相,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四

  祥兴元年(1278)正月初二,潮阳出海码头,张弘范将文天祥押至韩江的辟望港,登上了大红船。初六,正式起航,向广州方向进发。

  正月十三日,抵达新会的崖山。船泊于北元水军阵中,张弘范命李恒入文天祥的船舱,让他给南宋统帅张世杰写一封降书。文丞相勃然大怒:我不能救父母,元帅却要我背叛父母,合乎天道人伦吗?《指南录》中说:“上巳日,张元帅令李元帅过船,请作书招论张少保投拜。遂与之言,我自救父母不得,乃教人背父母,可乎!书此诗遣之。李不能强,持诗以达张。但称好人好诗,竟不能逼。”

  这就是文天祥那首著名的《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

  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

  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元军统帅留下了这首诗,他被大宋状元丞相的人品与文才折服了。一如皋亭山、五坡岭,成了文天祥的精神地标之一,这首诗,也不会随着文天祥生命之魂飘逝。彼时,文天祥所有事情都做完了,只求一死。

  该去崖山了,文天祥当时就拘于敌舰上,近观了这场大海战。

  一群海鸥惊叫着,从燃烧的战舰上掠过时,他知道故国沉入南海了。从此,大宋将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成为一个绝响,多么令人哀恸啊!

  文天祥闭上了痛苦之眸。南宋亡了,他的心也死了。

  过了梅关,文天祥绝食八日,不死。知自己屈子梦断,鸟飞返故乡兮,庐陵难成首丘。既然不能死于故乡,何必抛身荒江呢。

  此前,绝食之始,他写告祖先的祭文,交代随从孙礼,到吉安城下船,去祭扫祖墓,替他在父亲文仪墓前,宣读《告先太师墓文》,祭悼,然后烧给先人,告之儿子将死,魂于九泉之下,追随而来,以备善后。孙礼登岸,替文丞相祭拜过先人,约好六月二日在吉安城下复命。

  那天晚上,主仆相见后,孙礼骤然一跪,说:文丞相,我到庐陵城中,见到街衢闾巷里,有人为您写了一篇祭文,咒丞相早死,我撕下一张,揣于怀中,不知该给先生看,还是不给好啊?

  谁写的?

  您的庐陵同乡,当年追随丞相之人王炎午。

  递过来我看看。

  祭文正题,王炎午说他采西山之薇,酌汨罗之水,哭祭文山先生,大丞相,您有四种理由该死了,即可死。——文章堪比孔孟,二十科举甲居状元,年逾四十成丞相,斯文不朽,尊荣兼具,您可以死了。

  呜呼!文天祥读毕,涕泗横流,说王炎午知我啊,文山早就该死。

  回望赣江泊船,文天祥觉得命运多舛,五坡岭被俘,吃了二两毒药,未死。过梅岭、南安军绝食八天,未死,那就等着血溅燕门吧。

  一路沿扬子江而下,湖口(九江)、安庆、池州、鲁港(芜湖)、采石(马鞍山)、建康(南京),每处泊船之夜,皆赋诗一首,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

  到了八月二十日,文天祥才离开建康,继续登船北上,江中行船,未靠岸。第三日到了真州驿,他写了一首五言诗,将第一次出逃路经真州的感受和情感,皆浓缩于四十个字之中:“山川如识我,故旧更无人。俯仰干戈迹,往来车马尘。英雄遗算晚,天地暗愁新。北首燕山路,凄凉夜向晨。”

  北上燕山,往事不堪回首。扬州在望,当时却难入,这回文天祥仍奉上五言诗,最后一句竟然是:“二十四桥月,楚囚今日来。”

  悲凉到了椎心泣血。

  走邗沟,入里运河,八月二十九日船到高邮,上回跟樵夫躲于马厩中的情景历历在目,文天祥写一首高邮怀古:“借问曾游处,高沙第几山。潜行鹰攫道,直上虎当关。一命虚空里,三年瞬息间。自怜今死晚,何复望生还。”

  八月三十日发高邮,过樊良湖(今高邮湖),几乎一日一县。九月二日发淮安,至小清口不过六十里,却走了一天。过黄河入淮,然后入桃源县(今江苏泗阳),走了两天。九月初五到了宿迁,这便是文天祥心中的中原了。“中原方万里,明日是重阳。”这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辽阔的故国中原。

  九月初六发邳州,然后徐州道中。十日,坐船到了沛县。十二日发鱼台,次日到潭口,十三日到济州(今山东济宁)。济宁留给文天祥的印象是“路上无行人,烟火渺萧瑟”。

  显然过了济州,到汶阳时,文天祥已经换成了陆路行走,九月十五日从汶阳出发。他感叹:“渺渺中原道,劳生叹百非。风雨吹打人,泥泞飞上衣。”写下踯躅北方秋天的泥泞、不堪回首的一幕。

  好在到郓州(今山东菏泽)天晴了。九月十七到了东阿,次日抵平原,文天祥感慨“一朝渔阳动鼙鼓,大河以北无坚城”。过了平原,然后入幽燕了。

  过梁门,渡白沟,元大都已经不远了,这白沟至涿州,又走到了隋炀帝当年所修的永济渠故道上,但大多淤塞。途经白沟,写了一首最长的五言诗,共五十四句之多,怀古抚今,回首自己楚囚北上之旅,道出“我欲投沧浪,沧浪却不受”“我死还在燕,烈烈同肝肠”。

  抱定必死之心,文天祥一连写了五首五言,怀孔明、刘琨、祖逖、颜杲卿、许远。然后过雪桥,从房山居云寺旁的琉璃桥,走进元大都。“小桥度雪度琉璃,更有清霜滑马蹄。游子衣裳如铁冷,残星荒店野鸡啼。”

  文天祥的北上之旅画下句号。

  五

  至元十六年(1279)己卯十月初一的大都,已经落下一层清霜了。那天清晨,文天祥策马过琉璃河时,俯首石桥,落下一片秋霜,桥留马蹄痕,文天祥的生命季节踏进了冷秋。红枫黄花为谁哭,是丹心照冀都吗,还是正气歌燕山?瑟瑟秋风中,文天祥开始了三载坐牢的日子。大元不杀他,意在劝降。

  然而,麦术丁参政,他曾在江西做过官,知道文天祥威望很高,登高振臂一呼,仍有众人相随,便上书元世祖杀文天祥;并下令没收文天祥在狱中的象棋、笔墨和书籍。

  十二月初七,三台(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请元世祖忽必烈召见文天祥,最后再谈一次,降还是不降。

  初八那天早朝,忽必烈于元大都大殿,召见文天祥。文天祥从兵马司监狱被押往皇宫。忽必烈说,你在京城很久了,若能改旗易帜,以侍奉南宋的忠诚侍奉我大元,将给你在中书省安排一个位子,当大元丞相。文天祥回答道,天祥受南宋三帝厚恩,号称状元丞相,今去侍奉两个皇帝,绝对不是我的心愿。

  你有何愿望?忽必烈问道。

  愿以一死,今生足。

  英雄!当遂其愿。

  中书省丞相奏请忽必烈,文天祥既不愿归顺元朝,不如满足其愿望,赐他一死吧。

  麦术丁第一个站出来赞成。他劝元世祖,遂了文天祥之愿吧。

  忽必烈准了他的奏请。

  第二天早晨,文天祥听到锣鼓声,欣然叹道:我的事情终于可以了结了!

  赴法场时,文天祥向南跪拜,大声朝江南喊道:臣报效国家,就到此啦!遂伸头过去,血溅柴市。何惜状元头,魁首乎,忠臣乎,英雄乎,得年四十七岁。

  是时起,连日的大风尘埃,从蒙古高原吹过,浓雾遮天蔽日,在松枝上凝成露珠,风掠过,簌簌落下,天为谁哭?!

  碧血黄花入忠烈祠,大雾魂兮归来,那一刻,已经注定他千古不朽。

  车往文天祥陵园驶去。他一直心存疑惑,至元二十年,张千载带回的是头发、牙齿,还是头颅。当时大元出门须有路引,关卡林立,哨兵巡查,张千载纵有千般本事,要带回文天祥的头颅,比登天还难。

  车到大坑村陵园广场,一座红麻石的小拱桥,与一条宽宽的神道相接,桥下小溪潺潺,冷泉清溪,映着那从未褪色的丹心。远眺,半里路的石阶,一直往上铺,直抵虎形墓地。

  拾级而上,他最关心的是墓中埋的是文天祥的头发、牙齿还是头颅。萧先生非常肯定地说,张千载背回的是文丞相的头颅,他不动声色,从微信中点出资料,是明代杨升庵与李贽所写的赞。

  杨慎?他大吃一惊,此明代正德年间状元,他出生于新都时,文天祥已经去世了二百零五年。按说,隔着二百多年的时空,许多事情还是可以调查厘清的,只是杨状元及第十三年后,因“大礼议”触怒了嘉靖皇帝,挨了廷杖,放逐永昌卫(今云南保山),一生未再赦免回北京。

  李贽是明代的大思想家,比升庵晚生近四十年,两人没有交集,但对于张千载文字叙事和评价如出一辙。也许是后来看了杨慎的全集后,有感而发,或是他看到了另外的资料。他引李卓吾的赞,却比流落云南的杨状元更有远见:“不食其禄,肯受其缚!一绳未断,如锥刺腹。生当指冠,死当怒目。张氏何人,置囊舁椟。生死交情,千载一鹗。”(李贽《焚书》卷五)

  可他读王炎午的《生祭文丞相》,发现文中明确写道:“已而,庐陵张千载心弘毅,自燕山持丞相发与齿归。丞相既得死矣,呜呼痛哉!”此时,离文天祥海丰五坡岭被俘路经吉州,刚过去三年。且王炎午为文天祥旧部,最关心文丞相生死,不知隔了二百多年杨升庵、李贽首级说,采信何处?

  他读《指南录》,文天祥京口出逃,吟诗常叹十五难,元朝骑兵一街一哨卡,五里一拒马,二十里一马队巡逻。张千载背文山首级回乡,如何过元兵关卡?

  沿红麻石神道,继续向上,道旁两边有石兽、石马、石象和石翁仲,规格略小,很可能是后来明人所作。萧韶光说,墓葬完成后,文天祥过继之子文升曾在大坑墓园下,结庐守孝三载。

  登至墓茔前,他与萧韶光静默致哀,萧先生将手中矿泉水洒于墓前,以水代酒。他则喃喃而语,如今岁月静好,这正是您和一代代中华先贤所期待的。安息吧,先生!

  下山,行至文天祥陵园广场,环文山的汉白玉雕像,顺时针绕三圈。彼时,天上一朵云团,时而成乌云状,遮住文山像的头颅,时而裂开云罅,阳光直泻下来,天朗气清,大坑山野如此寂静。他每绕一圈,文天祥塑像的后边,便有“咕咕咕”啼鸣声响起,是鸡叫,还是凤鸣,高音响起,鸣声拖得很长,他转第二圈时,依然啼鸣如凰。

  他开始转第三圈,又是长长的鸣叫:“咕咕咕……”

  咕咕咕……他学鸡叫,声调很高,很清脆,很悠远,好像传过了千年,百年,一直在山野里陪着文山先生。

  是杜鹃叫吧。萧韶光说。

  杜鹃是这样叫的吗?他没有听过,却熟读文天祥五坡岭被俘,北上吟的诗:“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七百多年的感应,文山先生还活着,化作一只只啼血的杜鹃鸟,在江南的山野咕咕而啼。啼血归,而他的身后,却是一条精神运河,千年不泯,波涛四起。

  咕咕咕,他又听到了那只神鸟的叫声。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07日 13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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