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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间】名物志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11-24 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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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火人间

  作者:王跃文(湖南省作协原主席)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描写起初的马孔多是一个只有二十户人家的小村子,泥巴和芦苇糊成的房子沿河排开,“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这是马尔克斯虚构的人类寓言。在马孔多,现代人类被重新置于蛮荒蒙昧的时代。

  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出土的件件文物,却向世人展示了4000多年前汾水河畔尧都先民们生活的真实场景。那时,尧都规模宏大,有城墙、宫殿、王族大墓、观象台等,文明发达,礼乐完备。观测天象的圭尺和玉琮游标合为“中”字,这也许比甲骨文中出现的“中”更接近于它的本义。尧是华夏民族最早的帝王之一,尧都是最早的“中国”,故舜后来继位便要“之中国”。帝尧时代,吕梁山和塔儿山古木森森,汾河平原草木丰茂。长风浩荡,汾河壮阔,河水清澈见底,鲤鱼、麦穗鱼、马口鱼跳跃欢腾。深山里虎啸豹嗥,平川上鹿獐奔突。女人们种植粟米,男人们捕猎梅花鹿,工匠在窑坊烧制着陶器。

  尊贵的王端坐殿堂,太阳暖暖地照进来,他身后的鼍鼓、土鼓、石磬和铜铃闪闪发亮。早上才奏过乐,乐声还在梁间萦回不绝。祭祀天地的日子近了,他检视了玉兽面、圭尺、玉琮、玉璧等一应礼器,又把三牲礼单细细看了。

  想象那细审礼单的眼神,我脑海里忽然映现老家溆浦过年祭祖的情景。溆浦人过年必炖的腊猪头有个流传千百年的叫法,我过去不知应写作哪几个字,只依其发音写为“万仙子”。那天站在陶寺古祭台遗址边上,我立刻明白了,家乡祭祖用的腊猪头应写作“卍禒子”。

  “禒”是祭祀用的肉,“卍”乃嘉祥咸集之意。人们过去通常以为这个字符是随佛教从印度传入的,其实长江、黄河流域的多处文化遗址都曾见这个神秘的符号。考此源流,在我的家乡如此称呼过年祭祖的腊猪头,只怕是很古远的事了。

  王又在欣赏新绘的龙盘。龙是华夏民族最古老的图腾,盘中金龙仿佛正盘旋飞升,龙信子嗖嗖作响。画工把龙信子绘成禾穗的样子,意在祈求年年五谷丰登。窗外传来燕子清亮的叫声,仲春的沃野百花争艳。这时,侍者又奉上刚刚出窑的扁壶,王拿毛笔蘸上朱砂在壶肚上写了个“文”字,又在背面写了个“尧”字。王和他的子民们说起那些事物,早已不再拿手指指点点。王写的“文”字是这个字最初的样子,说的是人在胸前绘纹饰;“尧”也是这个字最初的样子,说的是先民垒土筑出坚固的城。

  在未来无边无际的日子里,“文”字会生发出无边无际的意义。帝尧的子孙们手之所造、目之所寓、耳之所闻、身之所触、脑之所思、心之所感,皆以“文”字命名,叫作“文化”。后人不得不再造出个“纹”字,表示“文”原初的意义。扁壶上的那个象形“尧”字被后人写作“堯”,倒是深得垒土为城的真义。我自然联想起“舜”字本义,乃是蔓地连华之草。华夏子孙尊上古圣王为尧为舜,也许隐含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基因密码。尧舜的子孙们热爱脚下的土地,也繁盛如蔓草蓬勃而生。

  帝尧时代之后又逾1500多年,晋国雄立山右,晋人创造着新事物,继续为之一一命名。盛酒之器谓之“尊”。那只鸟尊的造型令人叹为观止。鸟焉?象焉?实焉?虚焉?名“鸟尊”,实则为凤。但见凤喙如钩,凤冠如束,凤足直立,凤翅回翘,凤首后瞻,与尊盖上的小鸟顾盼有情,凤喙欲张,似将发出一声清鸣。细审鸟尊,其首、腹尽量写实,华翎毕肖。然双翅在身体后部渐渐幻形,凤尾化为象鼻撑地而上卷,凤翅回翘如象牙反撩,凤鸟双肩的水涡纹如象之圆眼,鸟尊后部,实为一敦厚憨萌之象。此尊为鸟乎,为象乎?两物浑然而合,变幻不知从哪一笔始,到哪一笔止,灵则如鸟欲高飞而与天接,稳则如象安立而履厚土。先民们想象造物,如此神妙!

  注水之器谓之“盉”。时有沃盥之礼,侍者捧着满盉的水,主人和宾客接水净手。祭祀之前净手以示虔诚,宴飨之后净手以显尊贵。盉亦可用作调酒器。当时的酒为香草和黑黍酿造的鬯酒,其味甜腻浓香,祭祀用之香气蒸腾,古人以为可直达神灵。也可饮用,但需用盉注水调和。那件鸟盖人足盉,器身为扁圆曲流造型,前面流口为龙首,后面鋬手为兽首。器身两侧饰以蜷曲团龙纹、鳞纹和云纹。一个用来倒水的盉,偏要不厌其工,不厌其烦,做得如此精美,可见先民们衣食住行之外,心里更敬畏着诸神天地。

  承水之器谓之“盘”。行沃盥之礼时,一人执盉在上方倒水,一人捧盘在下方承水。晋叔家父盘作器极有巧思,作为流口的龙首与三条攀附盘沿的小龙均匀分布,同流口对应的小龙巧为鋬手。圈足底部悬有两个铃铛,盘中间趴伏一只青蛙。若水流冲注而下,青蛙可转动,如蛙在田,跃跃欲起。不知当年晋文公重耳同齐昭公等诸侯践土会盟时,沃盥之礼用的可是这款铜盘?盘底铃铛叮叮作响,盘中蛙眼环顾,如霸主雄视天下。

  曲沃出土的青铜器名目十分繁复,炊煮之器谓之“鼎”,储物之器谓之“瓮”,承托之器谓之“舟”,盛酒之器谓之“壶”。饮酒之器曰“觚”,曰“觯”,曰“爵”。盛放饭食之器,曰“簋”,曰“簠”。还有罍、卣、匜、甗、盨、豆、罐、彝,等等,造型各式各样,用途区分细致。先民们有经验世界,也有超验世界。青铜器上的纹饰,云雷纹、水波纹、水涡纹、绹索纹等尚可理解,而蟠龙纹、蟠螭纹、蟠虺纹、饕餮纹、窃曲纹、凤鸟纹等图案造型皆非现实世界所有,其想象力之卓绝难道全来自工匠们的神思飞跃?或另有来处?彼时晋人作器,常见人神鸟兽一体同构,自由自在,浑然无间。凡双眼看得见的,脑子想得到的,只要喜欢便取模作范,皆见鬼神之功。鼎、尊之足,非兽即鸟,非龙即人,极少光秃柱足。尊、壶流口,不是龙首,便为鸟嘴,绝不简单以圆管充之。鋬手、盖钮及附耳,多以兽首、鸟头或攀龙造型,绝无草率粗笨。其镌缕勾画之法,既可写实到纤毫逼真,也可抽象为点、线、面。这些既是先民们审美观的绝佳呈现,更深蕴先民万物有灵、万物如一的宇宙观。

  名物越细,名词越多,世界越大。先民们见一物,想一事,动一念,即命一名,造一字。如此,祖先留给我们后人的世界就无比丰富、广大了。

  《光明日报》(2025年11月24日 01版)

[ 责编:邢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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