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经典 学理论】

　　作者：陈培永（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副院长）

　　实践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范畴，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区别于其他哲学的显著标识。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实践观点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核心观点”“实践的观点、生活的观点是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基本观点，实践性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区别于其他理论的显著特征”。深刻理解“实践”这个范畴，有助于坚持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真正把马克思主义这个看家本领学精悟透用好。然而问题是，对实践做出清晰明了又能被广泛认同的界定并不容易，在我们不断强调实践第一、理论与实践相统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同时，实践似乎变成了一个众人熟知却不真知的词汇。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通过考察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给出的界定，有助于深刻把握究竟什么是实践，真正理解实践背后所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实践是不同于直观、抽象的“感性活动”

　　在《提纲》的开篇，马克思批判了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唯物主义者“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同时还批判了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主义者“是不知道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因而只是“把能动的方面抽象地发展了”。

　　我们应该从两个方面来把握这段话，一方面它说明了什么是实践，即作为主体的人在面对客体时进行的能动的感性的活动，另一方面它讲清楚了实践是用来干什么的，即为了指明我们面对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对象、现实、感性）时，在观察世界以及处理人与世界关系时应该坚持的科学方法。也就是说，“实践”在《提纲》中被提出，本身就意味着一种新世界观的出场，它指明了我们作为人在面对与世界关系时应该坚持的存在方式、活动方式。在此，马克思提供了一种与之前的哲学家们不同的新唯物主义世界观，这正是《提纲》被恩格斯称为“包含着新世界观天才萌芽的第一个文献”的原因。

　　放在今天的语境，这个定义最难把握的是“感性”。它对应的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人的理性，而是特指黑格尔哲学中的抽象、思辨，它是先于理性、精神存在而不是由理性派生的客观存在。作为感性活动的实践因此就是指客观性的、物质性的、现实性的活动，是指现实的人所进行的客观的物质活动，是能够改变乃至消灭对象、产生直接现实结果的活动。实践因此是人自觉地、有意识地进行的活动，是区别于一般动物的本能的活动，也是区别于人被动的、无意识的被支配的活动。

　　在这个文本中，与“实践”直接相对的活动，是费尔巴哈的“直观”和黑格尔的“抽象”。而无论是实践，还是直观、抽象，背后都代表着一种生活在世界中应如何看世界的世界观。直观和抽象，共同点在于都是把世界当作在主体之外的客体，都建立在主客二元对立的基础上。不同的是，前者充分尊重世界的物质性，让世界客观化、无人化；后者强调的是作为主体的人的理性抽象，使世界哲学化、思辨化。用通俗语言来表达，直观是只“看”而不去干，抽象是只“想”而不去干，最终都只能走向解释世界的世界观。

　　马克思推崇实践，是把对象本身看作主体的人的活动的产物，看作可以通过人的活动改变的客体。实践需要“看”，也需要“想”，因此需要直观和抽象，但不停留于直观和抽象，而要以积极行动对世界发生作用，从而其背后的世界观不再是解释世界的世界观，而是改变世界的世界观。世界不是在我们之外等待着我们去直观的对象，也不是任由我们的思维抽象加工的对象，世界本身是我们的实践活动的产物，也是可以通过激发人的“能动的方面”加以改变的对象。

　　通过引入实践，马克思提醒的是，不要以为让自己在世界之外，作为旁观者通过直观或思辨就能认识世界，以为喊几句口号就能改变世界；只有自觉让自己在世界之中并且积极从事实践活动的人，才有可能得到关于世界的科学认识并进而改变世界。实践才是我们面对世界时的正确存在方式，是人们应该培养的思维方式和遵循的活动方式。

　　实践是与理论活动不同的“对象性活动”

　　真正理解实践所指，就要进入对其具体表现形式的讨论中。在《提纲》中，马克思批评费尔巴哈“对于实践则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即将实践与经商牟利、唯利是图、追逐金钱的活动画等号，实际上讨论了为了生存、生活需要人们所从事的生产活动。马克思对实践的这种形式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态度，他会认同还是会批判这种形式的实践活动？我们今天应该如何看这种实践？

　　马克思所推崇的实践，当然不能是为一己之私、为获取财富而不惜一切代价的活动。但为了满足生活需要、为维持生计的谋生活动，正是人生在世必然要从事的事情，当然应该看作人的实践活动。我们讲要立足实践，理论与实践相结合，不能不立足、不结合人的生存、生活，不能否定人们从事的物质生产活动，也不能否定人们为了追求自己的正当利益、追求财产财富增长而进行的活动。

　　反对把物质生产活动看作实践，看不起人们为了吃穿住行用而进行的活动，强调“理论活动”才是真正的人的活动，恰恰是西方实践哲学的传统。费尔巴哈“仅仅把理论活动看做是真正人的活动”，也是因为他对什么是真正的人有先天的预设，现实中为了生存、生活进行物质生产活动的人，不被认为是真正的人，他们所进行的活动因此不是真正的人的活动。所以马克思认为这些哲学家只是把人看作抽象的人，看作头脑中的客体，而不是把人看作积极从事实践活动的主体，看作处于现实的社会关系中从事物质生产活动的人。

　　要看到现实的人所从事的实践活动的意义，不能只停留在鼓吹理论活动才是真正的人的活动。人的实践活动不是只在脑海里进行的思维、思想、意识活动，它并不是不要理论，而是要求理论服务于改变世界的活动，它不同于理论活动的地方就在于其是“对象性的活动”，是人作为主体将自身的力量对象化到客体上的活动。如果没有作用于客体，没有改变客体，就不能称为实践。

　　作为对象性的活动，实践总是存在着主体与客体的互动关系、互动作用。人们要体现自身的主体性，就必然要照顾到对象的客体性，从客体中看到主体性，在尊重客体客观存在的基础上找到可以依循的规律积极行动。实践是将客体主体化和将主体客体化的交互活动，是在这种交互中最终改变世界包括改变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活动。我们之所以要重视实践，恰恰是因为其中包含着为人处世的智慧，它要求我们增强自己的主体性，不断追问和反思我们是谁，并认识到主体是通过客体来成就的，要善于靠客体成就主体。

　　实践就根本上而言是“革命的实践”

　　除了探讨“实践的犹太人的表现形式”，《提纲》还探讨了实践的另一种形式，那就是革命。在第一条结束时，马克思批判了费尔巴哈“不了解‘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的意义”。尽管我们都知道革命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重要性，但却往往疏忽这个文本提出了革命这种实践形式，更少去关注他为何将“革命的”与“实践批判的”活动并列起来。

　　将革命与批判并列提出，这与马克思遭遇的青年黑格尔派哲学家有关。这些人推崇批判，以为通过批判就能改变世界。但在马克思看来，批判归根结底只是哲学、理论领域的活动，而革命才是实践的活动。批判可以充当革命的实践的先声或是补充力量，但决不能代替革命的实践成为变革世界的活动。要使客观世界发生改变，必须通过革命来完成。革命因此既可以理解为批判活动的一种形式，也可以理解为超越批判的活动。说它是一种批判，是因为它是不同于“纯粹批判”或“哲学批判”“理论批判”的“实践批判”，是“武器的批判”；说它是超越批判的活动，是因为它是“物质的武器”，是把哲学变成现实、使哲学世界化的方式。

　　马克思强调革命活动，说明一开始他就不是想将实践理解为纯粹哲学层面的人的对象化活动，他更看重的是社会变革层面的意蕴。“实践”一开始就是一个社会的、历史的和政治的范畴，如果我们不从政治哲学的角度来理解实践，就与马克思主义依靠革命行动推动历史进步、追求理想社会的诉求存在一定距离。革命实践在今天的意义，归根结底在于要自觉顺应人类社会发展客观规律，推动人类社会全方位根本性变革。这也符合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归根结底是一种改变世界的世界观，马克思主义所代表的哲学观是一种改变世界的哲学观。

　　马克思所理解的革命实践，不只是改造客观世界的活动，还包括改造主观世界的活动。《提纲》明确提出，“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就是很好的证明。革命的实践，包含着改变周围的环境即改造客观世界，以及改变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即改造主观世界，这意味着我们不仅要把革命理解为人类历史进程中的社会革命，还要理解为历史之人、现实的人的自我革命，也就是理解为顺应社会发展进程、人生成长过程积极推动的自我根本性革新。而且，改造客观世界与改造主观世界是统一的，追求社会革命与自我革命是一致的，两者是同一个过程。对客观世界的改变，人类社会的革命，是社会各个领域广泛深刻的根本性变革，必然是人们的精神和心灵得以重新塑造的过程；对人自身主观世界的改造，历史之人的自我革命，也必然是人类社会发生根本性变革的过程。要对客观世界进行改造、实现社会革命，必然需要推动历史之人的自我革命，实现其主观世界的改造。

　　从这个意义上说，自我革命与社会革命都是人的实践活动，中国共产党人强调以自我革命引领社会革命，是与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理论相适应的。而我们每一个人，随着人类社会历史的持续延展，随着我们所面对环境的不断改变，也应该具有自我革新、不断突破自己固有思维观念的勇气和智慧，唯有如此才既能适应社会又能引领时代。从这一角度出发，就能够更深刻理解“革命的实践”在当今时代的深刻意义。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05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