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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钱念孙(安徽省社科院研究员、安徽省文史研究馆馆员)
北宋大画家郭熙在绘画理论名著《林泉高致》中如是谈山水画的四时不同景色:“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冬天来临,寒风凛冽,纷纷扬扬的白雪将大地覆盖,原来快速运转的世界仿佛一下安静下来。冰天雪地之中,一些动物进入冬眠期,另一些则龟缩躲藏起来;而人们非不得已,总会寻找和营造一个相对封闭而温暖的避寒之所。
天寒地冻,大地表面变得安宁、坚硬、沉寂许多,但刨开上面的冻土层,地下却似温火加热的蒸笼,可见微微暖气缭绕升腾。那温热而湿润的土壤中,白嫩微黄的草芽精神抖擞地拖着长矛般细细的根须,如枕戈待旦的战士静候来年掀翻重压,破土而出。严酷的冬日里,我们的先贤亦如冻土下的草芽,既有风雪中的抗争与奋斗,又有寒冷中的休养与沉思,从坚忍精神到不屈意志、从休息调整到积蓄力量、从岁月更迭到生命体悟,他们在中华文化的浩瀚史册里,勾勒出一幅幅内涵丰富的动人画卷,书写了一篇篇耐人寻味的精彩华章。

宋代刘松年《四景山水图》之冬景(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寒冬的严酷和冷寂
冬天,是一年四季中最寒冷的季节,也是四季轮回的终点及下一循环的起点。它不仅威严地导演自然界独特的气候和景观变化,还对人们的生产生活和文化心理造成诸多影响,往往于窘境中凸显人的精神、智慧和温情。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这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邶风·北风》的开篇之语,既简明刻画出北风呼啸、雨雪交加的严寒景象,又在比兴中映衬和传递了“惠而好我,携手同行”的温馨。至于《诗经·小雅·采薇》里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则通过出征时春柳摇曳与归途中冬雪纷飞的对比,将戍边将士的艰辛与沧桑,浓缩在季节气候的强烈反差中。此句堪称千古以来借雪景抒情的先驱,被清代王夫之《姜斋诗话》视为“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典范。
《楚辞》里也有对冬日景象的生动描写。屈原《九章·涉江》中云:“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此句镜头一远一近,远景呈现广袤无垠世界漫天飞雪的苍茫景象,近景聚焦雪雨浓雾萦绕和压向屋宇的险峻状态,反映诗人涉江漂泊流浪的环境和心情。《招魂》中云:“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把严寒冰雪塑造成恐怖可怕的形象,呼唤魂灵赶快回头,北方之地不可久留,原因就是千里飞雪无止无休,层层积冰如垒高楼。
在屈原的《远游》里,我们还读到这样的诗句:“嘉南州之炎德兮,丽桂树之冬荣。”这是赞美南方的炎热也有它的好处,雅丽芬芳的桂花能够在冬天开放。屈原一生活动范围主要集中在湖北、湖南的汉水及沅湘流域,没有去过冬季桂花绽放的福建、云南等地。他能够写出此句,说明其知识广博,掌握不同地区气候差异的特点。鲁迅在《摩罗诗力说》里便称赞屈原所著《天问》,“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屈原堪称“博闻强识”的大学问家。
在中国文化纵横交错的庞大河网里,如果说《诗经》似黄河之水冲破龙门的湍流飞瀑,那么《楚辞》则如长江之水闯开三峡的拍岸惊涛。它们作为源头活水,不断接受和汇聚不同时代的川流文脉,使中国文学及文化始终展现烟波万里、变化万千的新气象。
请看唐代著名边塞诗人岑参对塞外冰雪奇观的描写:
北风卷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
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
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
愁云惨淡万里凝。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塞外苦寒,北风呼啸,白草尽折,大雪骤然而至。诗歌以“春风”催发梨花,比喻塞外“北风”劲吹雪花,不仅设喻生动形象、新颖巧妙,还使人忽略酷冷奇寒,心生喜悦和温暖,透显出诗人对边地军旅生活和北方奇异风光的欣赏与热爱。接下来几句,先写飞雪和寒气侵入帐篷之内,钻进珠帘,浸湿罗幕,以致狐裘不暖、锦衾单薄,角弓不张、铁甲难以穿着;笔锋再由内转外,写军营之外铺天盖地的寒冷,仿佛凝聚和布满惨淡的愁云,“百丈冰”“万里凝”的夸张渲染,呈现冰天雪地的奇美和壮观,给人诧异、惊喜和赞叹。

明代徐渭《梅花蕉叶图》(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这首七言歌行共18句,此引前10句专咏大漠飞雪奇观,后8句结合咏雪送别:“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据陈铁民等的《岑参集校注》,此诗作于天宝十四载八月,岑参时任安西北庭节度使判官,或为送其前任武判官归京之作。诗人对武判官归京虽有依依不舍之情,却不以塞外军旅生活为苦,不以朋友离别为悲,通过对塞外冰雪严寒的惊赞,表现出不畏艰辛卫国戍边的豪情壮志。
与岑参对塞外冰雪奇观的描绘相呼应,李白的《北风行》呈现幽州大雪的奇景:
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
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
片片吹落轩辕台。
幽州思妇十二月,
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
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诗作开篇用典,以《淮南子》里的神话故事起兴,说烛龙居于雁北寒门,幽冥阴晦,天昏地暗,但早晨一睁眼,还能带来晨曦的光耀。然而,作品主人翁所处之地,却“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两相比照,传说的寒门犹有光曜旦开之时,幽州却暗无天日,唯有北风怒号。接着由“北风”写到“雪花”,“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这极度夸张的诗句,表现雪花密集成块,硕大如席,遮天蔽地的情景,让人惊骇和震撼。“幽州思妇”等描写,呈现女主人翁对丈夫戍边的愁肠百结,以致最后发出“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的哀叹。
谈到对雪景的描写,自然不能不提唐代散文大家柳宗元的一首五言绝句: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诗的题目为《江雪》,开头两句却不写江,也不直接写雪,而是从俯仰天地的大处和高处落笔,全景式地展示“千山”之上飞鸟绝迹,“万径”之中行人踪灭,其辽阔空寂的画面,使读者一下置身茫茫冰雪之中,可谓直摄雪之魂魄。在广阔而苍茫的雪景下,只有一叶孤舟,上坐戴着一顶箬笠帽、披着一身蓑衣的渔翁,孤独地在寒江中垂钓。此诗写于柳宗元被贬永州期间,他当时的处境是“身编夷人,名列囚籍”,不少原来联系热络的人都断绝了往来,处于十分孤寂的境地。诗人所描写千山万径寒寂寥落的图景,正是自己对所处环境的深切体验,而孤舟独钓的渔翁形象,则是他“虽万受摈弃,而不更乎其内”坚定信念和坚忍精神的表现,如傲雪苍松,别显一种格调奇峭、威武不屈的人格之美。
暖冬的温情和韵味
冬天给人的感觉,最冷也最暖。冷的是外面——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屋檐悬冰柱,台阶雪封门。北风呼啸,寒冷彻骨,这是冬日的常态,也是谈论冬天免不了的话题。不过,人们冬天更多待在室内,相对于外面的寒冷,户牖之内又格外温暖。一炉炭火,烧得水壶热气腾腾,满室生春。一家老小,或再有两三知己,围炉小酌,闲话桑麻与家常,自是冬日惬意之时,可谓冬日里的另一番风景。此处所说的“暖冬”,并非指自然界冬天的暖阳或温暖的时日,而是指人们御寒的暖心之举,也即冬日里的惬意和温馨之事。
白居易的小诗《问刘十九》,便将这种惬意、温馨之事描绘得生动有味: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首五言绝句,不如说就是“以诗招饮”的邀请函。淡绿的家酿新酒,红色的温酒小炉,晚上苍天又欲降大雪,老朋友何不来干一杯?诗作写得真率随意又质朴浅近,似信手拈来,却皆成妙谛,其洋溢的炽热温情和浓郁诗意,无疑令人神往,使受邀者无法拒绝。此诗作于元和十二年(817年)冬,白居易因越职言事,已被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漂泊异乡的寒天雪夜,对于一位谪宦者来说,酒的微醺和朋友的情谊,仿佛驱散阴霾的阳光,无疑是摆脱凄冷和孤独心境的最好慰藉。而对于友人刘十九而言,能在浔阳雪夜与良友拥炉相坐,畅饮共话,无疑也是饶有情趣的精神享受。诗篇以问句收尾,不但紧扣题目,还留下广阔想象空间,既亲切风趣,又含蓄隽永。
作为率真豪爽的性情中人,白居易写有多首“雪中招饮”诗,均颇富情趣。且看其《雪中酒熟,欲携访吴监,先寄此诗》:
新雪对新酒,忆同倾一杯。
自然须访戴,不必待延枚。
陈榻无辞解,袁门莫懒开。
笙歌与谈笑,随事自将来。
诗篇以雪中新酿美酒为引,描绘新雪初霁、酒熟待饮的诱人场景,再以“访戴”“延枚”“陈榻”“袁门”等典故,暗示对友人吴监才华的赞赏,以及携酒同饮的急切与期待。至于白居易在《赠元稹》中所说“一为同心友,三及芳岁阑。花下鞍马游,雪中杯酒欢”,更是透露他与挚友元稹雪中畅饮的痛快与欢欣。
在科技欠发达的古代,冬季御寒除了房屋生火和增添棉衣以外,能使人感觉舒适和开心的办法就是饮酒。古人酿造的米酒,不仅散发诱人的浓甜香味,可以让人甘之如饴,还能扩张血管、促进血液循环,在传统医学里被公认具有抵御寒冷的功能。张仲景的《伤寒论》和《金匮要略》,对酒的活血、驱寒、助药力等作用多有描述。李时珍《本草纲目》专列《谷部·酒》,除介绍当归酒、地黄酒、枸杞酒、人参酒等30多种酒的功效外,谈论最基本的米酒和白酒时,也提到其具有“行药势,通血脉,润皮肤,散湿气”及“消冷积寒气、燥湿痰、开郁结”的功能。
正如天黑需要掌灯,天寒则不能无酒。这在御寒手段较少的古代,几乎是人们的共识。从商周到明清,饮酒之风一直比较流行,王安石《江上》便有“村落家家有浊醪”的描述。宋人陈元靓《岁时广记》有“酿冬酒”条,其酿冬酒者,既为腊日祭祀,也供冬日暖身。冬天饮酒御寒,几乎是人们度过严冬的必要手段,也被古人视为天经地义之事。翻开中国文学史,写寒冬饮酒的诗词俯拾即是——
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八):“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李白《立冬》:“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白居易《雪夜小饮赠梦得》:“小酌酒巡销永夜,大开口笑送残年”;苏轼《十月十六日记所见》:“唯有主人言可用,天寒欲雪饮此觞”;陆游《幽居》:“冬来酒户微增旧,万事应须付一尊”;曾丰《再与鼎臣游龙门寺》:“坐上酒生冬暖意,檐前梅弄岁寒容”;贝守一《有何不可》:“竹坞雪封云锁,地炉温酒添火”;姚勉《雪中雪坡十忆》:“长记钓蓑披雪去,砖炉温酒煮溪鱼”;袁宗道《雪中共惟长舅氏饮酒》:“饱后茶勋真易策,雪中酒戒最难持”;纳兰性德《菩萨蛮》:“新寒中酒敲窗雨,残香细袅秋情绪”;温倩华《消寒韵和素琼即次原韵》:“煮酒飞笺约赏梅,红楼恰好傍林隈”……
这些酒香四溢的诗句,无不表明冬日饮酒既可驱寒暖身,又可悦心解闷。
绿蚁新酒,红泥火炉,晚来大雪,畅饮一杯。这一由白居易拈出,众人经常体验的暖心场景,还成为禅宗里一个“顿悟”的话头。南宋高僧大慧宗杲有偈语云:
桶底脱时大地阔,
命根断处碧潭清。
好将一点红炉雪,
散作人间照夜灯。
桶底脱落,大地宽阔;俗见断处,碧潭清澈,前两句借日常物象,隐喻破除执念后的澄明境界;后两句化用红炉融雪之象,寄托以智慧之光照彻世间的愿景。全诗托物言理、即景传法。明代永觉和尚亦有偈诗:
我法从来一字无,
有语须知法转疏。
昔日青原提正令,
红炉点雪月轮孤。
这仍是以“红炉点雪”的典故,说明顿悟的穿透力如雪近炉,即刻消融,具有让人豁然开朗、瞬间领会的功能。突出这种“顿悟的穿透力”,乃在于世俗社会,成见的屏障太厚、知识的罗网太密、利益的诱惑太大、习惯的势力太强,常常阻碍和误导人们领悟人生的真谛、事物的真理。《淮海原肇禅师语录》云:“惟佛与佛,等无差别;量比太虚,面如满月;真相无生,妄见有灭;一念万年,红炉点雪。”这正是强调要像红炉融雪一般,将成见、知识、利益、习惯的窗户纸捅破,窥见事物的真相,如一轮明月高挂,照彻万里江山,给人明净、澄澈、温馨的颖悟和喜悦。
越冬的突破和追求
越冬,简单说就是超越冬天。从物理的、事实的或常识的角度看,人无法脱离具体时空而存在,自然也无法逃脱长达三个月的冬季而生存。所谓“越冬”,当然不是指置冬天于不顾,或对冬日视若无睹,而是指在精神和认识上突破冬天的物理特色,表达一种超越时序逻辑的生命感受。
唐代王维擅诗,被誉为南宗画派(文人画)的祖师。他有一幅极负盛名的《袁安卧雪图》,画东汉高士袁安的故事。《后汉书·袁安传》注引《汝南先贤传》载:冬天洛阳积雪数尺,别人皆除雪外出乞讨,独袁安闭门高卧,不愿求于他人。后人遂用“袁安卧雪”“袁安高卧”等典故,表示雅士宁可困守寒门,也不愿乞求于人的气节。王维画袁安闭门高卧,特意在冰天雪地的宅院中画上芭蕉。这在冬季的洛阳是根本不可能出现之景,因而一些人认为他犯了常识性错误,质疑之声不断。
宋代大儒朱熹说:“雪里芭蕉,他是会画雪,只是雪中无芭蕉,他自不合画了芭蕉。人却道他会画芭蕉,不知他是误画了芭蕉。”(《朱子语类》)明代学者、诗人谢肇淛亦说:“作画如作诗文,少不检点,便有纰缪。如王摩诘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然右丞关中极寒之地,岂容有此耶?”(《文海披沙》)钱锺书对谢说予以肯定,《谈艺录·诗中用人地名》称其“最为持平之论”。而康有为《万木草堂论艺》、童书业《唐宋绘画谈丛》、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等,均对《袁安卧雪图》颇有微词。
与上述观点截然相反,为“雪中芭蕉”辩护者也大有人在。北宋沈括曾收藏此画,他在《梦溪笔谈》中称赞该画“其理入神,迥得天意”:
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
北宋名僧兼诗人惠洪对“雪中芭蕉”的看法,与沈括心心相印,其《冷斋夜话》卷四云:“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作画‘雪中芭蕉’,诗法眼观之,知其神情寄于物。俗论则讥以为不知寒暑。”这里指出,以“限于绳墨”的时序逻辑看,雪中芭蕉确乎“不知寒暑”,但王维所绘,乃“画中有诗”的诗性之画,以妙观逸想的“诗法眼观之”,其打破时空秩序,关键是将“神情寄于物”,通过塑造“严冬不凋”的芭蕉形象,传达君子高士超越寒暑、坚贞不渝的精神气质。
沈括、惠洪的观点,颇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效应。
明代画家兼诗人李流芳《和朱修能蕉雪诗》云:
蕉阴六月中,风前飒萧爽。
夜半孤梦回,时作山雪想。
冬寒雪片深,敲窗得清响。
庭空碧叶尽,幽意犹惚恍。
亦知不相遭,所贵在相赏。
达人观世间,真幻岂有两。
雪中蕉正绿,火里莲亦长。
尾联“雪中蕉正绿,火里莲亦长”闻名遐迩,前句显然源自王维的“雪中芭蕉”,后句来源于佛教《维摩诘经》的“火中生莲花”。雪中难有芭蕉绿,火里更无莲花开。诗中看似不合常识的错乱误置,其实就是要冲破凡常的时序及生活逻辑,从理所当然的惯常理性大路上走出,拐弯踏入诗性的林荫小道,在“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的艺术幻境中,传达一种不随时令变化而改变的品性,以及永恒不灭、金刚不坏的意志。
明代文学家兼大写意花鸟开创者徐渭,亦是拐入这条林荫小道的审美漫步者。故宫博物院收藏他的一幅《梅花蕉叶图》,蕉叶由左侧向上蓬勃展开,叶上空白处勾画梅花怒放的老干铁枝,右上方题跋:“芭蕉伴梅花,此是王维画。”《徐渭集》中还有两首诗,均透露对“雪中芭蕉”的赞赏之意:
芭蕉雪中尽,那得配梅花?
吾取青和白,霜毫染素麻。
(《写生卷》题画诗)
水仙开最晚,何事伴兰苕?
亦如摩诘叟,雪里画芭蕉。
(《题水仙兰花》)
故宫博物院另藏徐渭的《四时花卉图》,一大块假山丑石背后,硕茂芭蕉舒展有致,其间有俏立寒梅、幽雅春兰、萧疏箭竹、孤傲霜菊等,同框并存而竞相绽放。画面右侧题诗云:
老夫游戏墨淋漓,
花草都将杂四时。
莫怪画图差两笔,
近来天道彀差池。
徐渭深受王阳明弟子王畿哲学的影响,主张为人处世要从心上立根,以无挂碍的“真我”为最高真实。他认为绘画的关键,不在于“临摹”,即与客观物象肤寸而合、锱铢必较;而在于“寄兴”,以直抒胸臆、表达真我、寄托自己情怀为目的。在他看来,近来天道都颇有“差池”,打乱季节顺序,将四时花草绘于一处,重建超越时令的生命秩序,不仅自有道理,也是合理存在。
清代画家金农也十分欣赏“雪中芭蕉”所蕴含的超越时序的表现手法和思想意象,并在自己的创作中承续拓展。他在《杂画题记》云:
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苑奇构,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余之所作,正同此意。观者切莫认作真个耳。
芭蕉为季节性的“速朽之物”,所以画它“凌冬不凋”,乃在于王维“深于禅理”,“以喻沙门不坏之身”。这就是说,雪中芭蕉凌寒不朽,不是指物象本身的四时不坏,而是表示人之信念如金刚石般坚贞,传达心性不随时间和环境迁移而变化的人生定力与生命追求。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05日 13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