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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

来源:光明网-《光明日报》2025-12-05 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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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古为徒】

  作者:王充闾(作家、学者,辽宁省作协名誉主席)

  为了撰写《庄子传》,搜集素材,体察环境,开阔视野。那年五一节过后,我即驱车前往鲁西南、豫东、皖北地区,半月时间驰行数千公里,实地考索了庄子的故里、游踪、遗迹,诚可谓“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宋叶梦得词句)。

光明文化周末:老去情怀,犹作天涯想

插图:晨堪

  那些天,穿行于郊原、村落,但见稻麦蒙茸,河渠纵横,高速公路坦平如砥,两侧遍是良田沃野,自然景观已经同《左传》《国语》《史记》等古代文献所记载的迥然有异。似曾相识的通衢闹市,又有哪一样还存着旧日的踪影?更不要说有生命的人——百代人生,顺逆浮沉,伴随着荣枯代谢的庭花岸柳,早被无情的时间之水淘洗得杳无踪迹。

  我的思绪已经脱离现实空间,驰骋于无边幻想,期望依托梦境——人类永恒的美学资源,同庄子本人做面对面的攀谈。这或许并非空邈无凭的狂想。在先秦诸子中,庄老先生是惯与梦魂打交道的超级魔术师。他的祖师爷老子,还有同辈学人孟子,在其传世著作中都未曾涉梦。《论语》云:“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孔子说梦也仅此一见。而“庄生晓梦迷蝴蝶”,呼啦啦六七个梦,足见其对梦情有独钟。

  一千九百年前,东汉的张衡在这片中州大地上,“游目于九野,观化乎八方”,“步马于畴阜,逍遥乎陵冈”,以科学家而兼文学家的超常想象力,悬拟与“委于路旁,下居淤壤,上负玄霜”的庄子的髑髅,展开一场凿破时空、混同幽明的对话。对话中,髑髅讲了一番“生为劳役,死为休息”,死了就能“与道逍遥”的道理,饱含作者对人生的深刻反思。

  实现这样的对话,显然是种奢望。然而我却想到,既然中唐时期的文学家沈亚之可以凭借梦境的幻化,穿越时间隧道,从公元9世纪返回到公元前7世纪,直接与春秋时代的秦穆公畅怀交往,而后写出脍炙人口的《秦梦记》,难道我就不能踵其后尘,在一场悠悠幻梦中,拜会那“蘧蘧然”的庄老夫子,“俄然觉”后,也完成一篇《庄梦记》?

  不过,人家沈亚之醒转过来,得知所住旅舍原来紧靠着秦穆公的坟墓,可庄老夫子的墓地又在何处?三省五地都各据传闻,竞相认定,让人迷离莫辨,即便想要“与鬼为邻”,又到哪里去寻梦、结梦呢?

  觌面肯定是无缘了,我便“中心藏之”,退而求其次——付诸遐想。

  就像我辈奔走路途,苦心寻找他的物质家园那样,庄子当日也在寻觅着他的精神家园。西方的诗人说过:“哲学就是怀着永恒的乡愁寻找家园。”“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闻一多语)这个“家园”,并非物质,纯属精神,不在外界,而存乎内心。所谓回归家园,亦即归根返本,亲近本源,回归自己的本性。

  《庄子》一书原非案牍前的产物,是在行动中完成的。庄老先生是行者,一生始终在路上。其足迹,绝大部分都留在家乡的黄土地上,然而奇异的是,他时时刻刻怀有一种穷愁羁旅、客中思家的孤独感与漂泊感。作为一个辛苦的旅人,他在那晚钟摇动的黄昏,尚未投宿,那一刻,料应正向着无尽的苍茫,搜寻着属于自己的一缕炊烟吧?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无语草芊芊。不难想象,其时,他的情怀是落寞的,心境是凄苦的。他为那些浑浑噩噩的世人,处于“人为物役”“心为形役”的种种无家可归的“异化”状态,而感到沮丧、惆怅,嘴里喃喃地说:“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

  我仿佛看到,在那“还乡”之路上,庄老先生身着一袭缀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脚穿系着绑带的草鞋,肩背一个破旧的行囊,晓行夜宿,穿行于蜿蜒起伏的山陵丘壑之间。困乏劳顿之态,令人心生哀悯,然而他乐此不疲。寻寻觅觅,走走停停,大自然予他丰盈的逸趣:“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而复杂多变的社会环境、自然环境与生生不已的物种演化,更使他感受到大千世界的奥蕴深邃、繁富多彩,从而激发了诗意的表达、精神追寻的活力,强化了创造性与想象力,形成他的独具特色的哲学、美学、文学风格。

  那次行程中有个小插曲。一路躜行中,某天中午在一家豆腐店进餐,店主很风趣,端着菜盘,随口念叨一句谚语:“夜晚千条路,白天卖豆腐。”说者无心,听者在意。我想,是呀,整天跟着庄老夫子俯瞰宇宙,傲睨古今,然而终归还得回到地面上。研庄、写庄,需要就实论虚,虚实结合。

  我在鲁、豫、皖的东明、菏泽、民权、商丘、蒙城等地,参加过七场研讨会,通览了清代以前有关庄子的方志文献,考察了庄子墓、庄子胡同以及漆园、濮水、南华山等旧址,访问了世代流传的庄子后裔聚居地庄寨。我发现,所到市县都成立了庄子研究会,聚集着相当数量的业余研究人员,有的相当专业,并有体现地方特色的专著出版,我获赠了十六七种。庄子传说,已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他们说,古诗云“劝君不用镌顽石,路上行人口似碑”,和至圣、亚圣不同,庄老夫子一没封号,二没人参拜,三不见史载,正史只记了二百余字。可是,他在这一带的民间,却像灶王爷一样,无人不晓。《史记》中“庄子者,蒙人也”,这个“蒙”究属何地,鲁豫皖三省争了千余年,王安石、苏东坡都曾介入。

  这些民间学者最感兴趣的是庄子这个人。他们说,庄子是平民思想家,他接触过很多市井畸人,比较熟悉各类工匠,对于人情世故尤有深切的体验。他说:“忘亲易,使亲忘我难”;“有弟而兄啼”;“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谿”……清代学者林云铭说,庄子是个“最近情”的人,“世间里巷,家室之常,工技屠宰之末,离合悲欢之态,笔笔写出,心细如许”。

  研讨会上,我曾提出一个问题向大家请教:作为平民思想家,庄子生活在市井民间,所以接地气、得民心,那么,《庄子》一书中所揭橥的战国中后期社会全面的转型与剧变——政治动乱、人心混乱、思想淆乱,他又是如何了解的呢?当地学者说,庄子的观察、思辨能力无人可及,同时他也得力于“地利”条件。庄子住在宋国首都商丘东北郊,实际能够接触到上层社会,知道君王暴虐,危机四伏,“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再加上自然灾害频发,生民处于“倒悬”般的困境。

  此言甚是。作为感觉最为敏锐,因而精神也最为痛苦的灵魂,庄子对于人间的苦难,以及生民特别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士人的可悲命运,有着独特的认知与深切的体悟,由此留下了一份撼人心魄的精神遗产。论其基调,应该属于入世情怀,但他以出世的冷眼观之。庄子基于人的本性和共时处境的思考所提出的生命观——特别是追求自由精神、避免人性的异化——体现了人类智慧的结晶,具有超越地域、时代的价值,有助于世人从东方古老的文化中获得灵感。

  此番实地访查,让我扩展了视野、思路,汲取了新知,深受启迪,同时增强了现实感、代入感,耳濡目染,意惹情牵,深化了对庄子的体认。《庄子传》的写作,从中获益多多。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05日 15版)

[ 责编:孙宗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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