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龙协涛（北京大学学报原主编）

　　人们谈论江南名楼时，一般只举出三座：洞庭湖的岳阳楼、武汉的黄鹤楼和南昌的滕王阁。其实在万里奔腾、浩荡无涯的长江岸边，还有两座建楼历史特殊、文化价值极高的楼：一曰位于千年帝王州南京狮子山上的阅江楼，二曰长江与嘉陵江交汇处重庆龙脊山上的鸿恩阁。

阅江楼 徐强/绘

　　阅江楼的建楼史很具传奇色彩。明太祖朱元璋这位开国皇帝对建楼的兴趣似乎超乎寻常。他不只提议建阅江楼，还具体钦定楼址为金陵狮子山上；他不只选了楼址，还亲自操觚，洋洋洒洒撰写一篇长1198字的《阅江楼记》；他不只自己写了《阅江楼记》，还下旨叫大臣宋濂以同样的题目也写一篇《阅江楼记》。宋濂的这篇《阅江楼记》还被收入《古文观止》中。虽然关于楼的记文写了两篇，但这座楼却只打了地基，迟迟未能建起来，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处于“有记而无楼”的状态。直到2001年，这座600年前朱元璋“立项”的阅江楼才终于建立起来，正如有人写诗所云：“一江奔海万千里，两记呼楼六百年。”阅江楼巍峨耸立，楼上立起了超大型汉白玉碑，碑的南面刻上了朱元璋的《阅江楼记》，碑的北面刻上了宋濂的《阅江楼记》。登楼于凌霄之上，阅江阅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乐何言哉？此处游人如织，胜地佳境，已成为江东第一楼，是南京市具有标志性的文化景观。

　　重庆鸿恩阁建于2009年，它比南京阅江楼要晚一些，但同样与明代的皇帝有关。相传明建文帝在此遇险，前为悬崖，后有追兵，危难之际十八只鸿雁飞来，张开翅膀搭起一架“鸟桥”，驮着建文帝飞离险区。后人感恩神雁有灵，在此修建宏宁寺。至清道光年间，有任姓乡绅感菩萨保佑妻儿之恩，复建古寺，更名为鸿恩寺。香火兴盛时，十二大殿自江畔排列到山巅，蔚为壮观。岁月沧桑，庙宇屡次被毁。进入新世纪，重庆在此地建鸿恩寺森林公园。鸿恩阁是公园中在鸿恩寺原址上建起来的高七层现代仿古建筑，飞檐揽云，鎏金溢彩。它是公园十二景之冠，位于主城区最高观景台，是重庆文脉的点睛之笔。

　　我荣幸应邀为鸿恩阁作记，现记文已刻碑于鸿恩阁旁。敝作最后一段，我没有就鸿恩阁写鸿恩阁，而是放眼华夏祖山——昆仑山，写中国的气脉和文脉，如何凝聚在沿浩荡长江铺开的五座楼观上：

　　嗟乎！天地双日月，江南五名楼。岳阳楼者，抒忧乐情怀，儒楼也；黄鹤楼者，悟世事变幻，道楼也；滕王阁者，展骚客风采，才楼也；阅江楼者，察古今得失，政楼也。今鸿恩阁卓然而立，扬鸿恩大爱，倡孝道人伦，德楼也。斯阁雄踞扬子上风上水，首接昆仑云海云涛，浩浩汤汤，国脉气运一以贯之，堪与名楼肩列，同壮神州山河之声色欤？

　　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是典型的儒家情怀和抱负，称岳阳楼为“儒楼”是实至名归。黄鹤楼被崔颢的诗讲得很明白，“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不是“道楼”是什么？唐代干谒文学之风盛行，王勃抓住了展示才华的机会，强调他的文章是“即兴天成”，“此殆天授，非人力也”。此事又是发生在以才子著称的江南，由此当然可以把滕王阁定为“才楼”。

　　朱元璋于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之时，积极谋划建楼，他在自己写的记文中说得明白，不是为“飞舞盘旋，酣歌夜饮”，而是“便筹谋以安民，壮京师以镇遐迩”；宋濂在他记文中说得更为明白：建楼在于“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阅夫长江而已哉？”所以称阅江楼为“政楼”是理所当然。重庆的鸿恩阁强调在孝顺父母的生命本源的基础上，进而升华为尊师敬长、知恩图报的感恩文化，这是一种由家到社会到祖国的大爱大德。我在《鸿恩阁记》中写下了自己的真情实感：“立高阁之上，于繁华之间，想天地之赐，思国家之佑，感人民之恩，念父母之爱，忆师友之助，鸿恩沐浴，情思万汇，恍闻当年暮鼓晨钟。”所以重庆鸿恩阁配得上“德楼”的桂冠。

　　世人都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很出名，但很少有人知道时任巴陵郡太守的滕子京写给范仲淹求写记文的信也很出名。没有滕的信就没有范的文，那将是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化史多大的损失啊！滕子京的信叫《与范经略求书记》，他在信中说：

　　窃以为天下郡国，非有山水环异者不为胜，山水非有楼观登览者不为显，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

　　这五句话不止感动了范仲淹，至今读到这段话的千千万万读者也为之感动。它凝练地概括了中国传统山水审美与人文精神交融的深层逻辑，作为时间凝固符号的楼观，正是这深层逻辑的支撑点。楼观始终是连接天人的审美空间，它不单纯是地理坐标，更是具有超越性的审美载体，成为审美历史的见证者，未来前程的展望者。读懂了滕子京这段话，我们会更明白《岳阳楼记》的诞生及其影响如此广大和久远，绝不是偶然的。

　　长江以其江最长、流域最广、文化最多样的特点著称。长江名楼是长江文化的精华，作为标志性的名胜景点，长久矗立在那里，吸引无数研究者和参观者。长江名楼是文化窗口和文化驿站，研究这些名楼，我们可以发现长江上游、中游和下游的文化历程，在相同中又有不同的特色。楼和江、楼和文的关系很值得研究，我想用八句韵文作为收束：

　　名楼婀娜，辉映江波。

　　历史聚焦，千年文脉。

　　文以楼传，楼因文火。

　　江山有待，不负家国！

　　（图片由作者提供）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05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