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字说文之“剑号巨阙”】  

　　作者：王统尚（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千字文》中唯一出现的兵器是剑——“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剑因贵重无匹而称“巨阙”，享有独一无二的称号，与璀璨的黄金、温润的宝玉、珍贵的明珠并列，更凸显了它的价值与光芒。

四川成都大邑县安仁镇出土的东汉“凤阙画像砖”

　　“剑”字不见于甲骨文，金文中开始使用“鐱”或“僉”字来表示剑。在形制上，剑相对于戈、矛来说较短，属于随身携带的“短兵”，所以《说文·刃部》说：“剑，人所带兵也。”在上古时代，剑的长短和后世所称的匕首类似。匕首是剑的滥觞，剑是加长版的匕首。之所以叫做剑，是因为“剑，检也，所以防检非常也”（《释名·释兵》），也就是用剑来戒备、防范突如其来的事变。在著名的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中，秦王嬴政就是靠一把随身佩带的长剑反击荆轲而逃过一劫。春秋末战国初，车战衰落、步战复兴，使得“短兵相接”成为常态。在“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的指导思想下，剑的生产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正如《国语·齐语》“美金以铸剑戟”所言，诸侯国都用质量较好的金属来铸剑。《考工记》明确指出：“吴粤之金锡，此材之美者也。”吴越地区得天独厚的优良矿藏，以及更重视短兵的风尚，使得铸剑师和宝剑在吴国、越国不断涌现。东汉成书的《越绝书》和《吴越春秋》记载，上古名剑有巨阙、湛卢、胜邪、鱼肠、纯钧、龙渊、太阿、工布、干将、莫邪。它们都是吴越的能工巧匠铸造而成。考古发现也印证了这一点，吴王夫差剑、越王勾践剑、越王州勾剑、越王者旨於睗剑，这些历经两千多年依然吹毛断发的利剑，都是吴越两国留给世人的珍宝。

　　“号”“號”早期的形音义有别。《说文》：“号，痛声也。”悲声大放是“号（háo）”字的本义，但典籍中很少用。“號”本指老虎咆哮。《说文》：“號，呼也。”它有两个读音，一读为háo，最开始的意思是大声呼叫。如《诗经·魏风·硕鼠》：“乐郊乐郊，谁之永号？”又引申为动物引声长鸣或大风发出的巨响。如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一读为hào，意思是召唤、号令、宣称、名号等。这可以看作是非常典型的变音别义现象。在古代，“號”这个字形逐渐代替了“号”；在现代，1956年《汉字简化方案》又让“号”这个字形代替了“号”和繁复的“號”，依然保持háo和hào的音义分别，这既是汉字汉语的复杂之处，也是汉字汉语的神奇之处。

　　中国文化自古就特别重视名号的正当性和荣誉性。班固的《白虎通·号》说：“号者，功之表也，所以表功明德，号令臣下者也。”剑为众兵之首，其受重视程度在众兵器中堪称“天字第一号”。因此，古人佩剑多有名号。王勃《滕王阁序》提到的“紫电青霜”，“青霜”是刘邦的佩剑，“紫电”是孙权的佩剑。“巨阙”剑相传是越王勾践的佩剑，因其长大、厚重如门阙，故得名“巨阙”。收藏宝剑的人还用剑给自己的斋室取号。近代常熟著名的藏书楼“铁琴铜剑楼”因楼主人瞿镛藏有古代铁琴一把、铜剑一柄而得名；古文字学家于省吾的斋号有好几个，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双剑誃”。“誃”通“簃”，意为楼阁旁的小屋。之所以有这个斋号，原因就是于省吾先生曾经拥有两把上古宝剑，容庚先生在《颂斋吉金图录考释》中对此有清楚的说明：“于君得越王剑，俪以攻敔王夫差剑，以名‘双剑簃’。”于省吾先生曾以这个斋号命名了《双剑誃吉金文选》《双剑誃诸子新证》等九部学术著作，从中可见他对这个斋号的喜爱和重视。

安徽马鞍山三国时期吴国朱然墓出土的“季札挂剑”漆盘

　　“巨”本来不是“大”的意思，而是用来画方形或直角的曲尺。《说文》：“巨，规巨也。从工，象手持之。”从字形演变来看，金文之字，多像人持矩之形，这一形体，后来演变为“矩”；手中所持，后来演变为“巨”，分化为二字。在文献中，“巨”记录规矩之义，为其本义。如《管子·宙合》：“成功之术，必有巨矱。”赵守正注：“巨矱，规矩。”“巨”表示大的意思，西汉扬雄的《方言》有专门的记录。《方言》卷一：“巨，大也。齐、宋之间曰巨。”“巨细”可以指大小或大小之事，如《列子·汤问》：“物有巨细乎？”《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巨”还可以表示规模大，如“巨函”“巨帙”“巨著”“巨文”都可以表示大部头的著作。“巨”从大的意思还发展出了超出一般、杰出的意思，如巨眼指锐利的鉴别能力，巨掌比喻强大无敌的力量，巨儒指造诣高深的儒者。“巨无霸”通常指“在同类中最强或最大的人或事物”，它并非由外语借来的词，而是汉代一个巨人的名字，后来用这个词形容庞然大物。在现代汉语中，“巨”还发展出了“超级”这样的意思，如巨有趣、巨无聊、巨放心，等等。

　　阙（què）是宫门或城门外所建的两个对称的高台式建筑。阙的最早来源应该是城门两侧瞭望御敌的望楼，逐渐演变成表示威仪等级的建筑。《说文·门部》：“阙，门观也。”《尔雅·释宫》：“观谓之阙。”晋代郭璞注：“孙炎曰：‘宫门双阙，旧章悬焉，使民观之，因谓之观。’”宋代邢昺疏：“雉门之旁名观，又名阙。”在古人看来，阙也叫观（ɡuàn），观也是阙。西周时中国已有阙这种建筑出现。最初的门阙之制是有严格限定的，它只能建在宫门之外。晋代崔豹《古今注》说：“阙，观也。古每门树两观于其前，所以标表宫门也。其上可居，登之则可远观，故谓之观。人臣将朝，至此则思其所阙多少，故谓之阙。”黄金贵指出，崔豹的说法只对了一半，因为从传世文献及画像石来看，观、阙并不相同，黄氏《古代文化词义集类辨考》一书经过详细考证指出：先秦时期，观为正式之称，阙为偶然之称，从秦汉起，阙成为门阙和各种阙的正称。尤其是汉代的阙，具有非常强的礼仪和标志作用，用来衬托主体建筑物的威严庄重，显示建筑物主人的身份地位。人们来到帝王宫阙前，必须下车或下马，以示礼敬。

　　阙（què）的命名与其中间空缺的特点密切相关。《释名》：“阙，在门两旁，中央阙然为道也。”王力《同源字典》点明了“阙”的得名缘由：“水缺为‘决’，玉缺为‘玦’，器缺为‘缺’，门缺为‘阙’，四字同源。”古代的阙总是对称式建立在门之前、路两旁，中有缺口，与道路相通，人可以直接从中间行走，所以古人才说“中央阙然为道”。当“阙”表示缺失的意思时，读quē，当它表示门阙时，读què，这也是汉语中变音别义的体现。

　　通过对四个字的梳理，我们可以知道剑之用、号之功、巨之体、阙之形，也就明白了“剑号巨阙”的威风凛凛、势不可挡。从这一点来看，“巨阙”剑的读音应该为jù què。

　　春秋战国的贵族崇尚佩剑，一是因为剑是防身武器，佩剑表示安不忘危；二是吴越宝剑铸造工艺复杂，拥有这样的宝剑代表了权势和地位；三是宝剑象征了刚柔并济的精神。中国人在两千多年前就掌握了先进的复合金属铸造技术。《吕氏春秋·别类篇》说：“金柔锡柔，合两柔则为刚。”古人根据不同部位对硬度和韧度的不同要求，采用分步复合铸造的方法，使剑脊和剑刃的铜锡含量不同，在剑刃硬度得到加强的同时还保证了剑身的韧度，避免剑身在格挡时被震断，铸就了锋利无比而又刚柔兼济的宝剑，也正合古人一刚一柔谓之道的哲学思想。

　　君子佩剑，不轻易赠人。若相赠，即意味着视对方为知己。《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的季札挂剑的故事正是如此。季札挂剑充分体现了先秦时期士人阶层崇尚仁义礼智信的精神气质。季札此举，跨越千年时光，依然为人效仿和称颂。孟浩然《送朱大入秦》：“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正是效仿季札所为。诗仙李白的长篇古体诗《陈情赠友人》开篇这样写道：“延陵有宝剑，价重千黄金。观风历上国，暗许故人深。归来挂坟松，万古知其心。”极力称赞了季子的信义精神。

　　星移物换，物是人非。抚剑长歌的冯谖，挂剑而去的季札，逐鹿中原的诸侯，争霸三国的群雄，都在时间的长河中一去不返，而他们所佩带的宝剑，则在时隔千年之后不时地出现在世人眼前，使我们叹服于古人智慧的同时，想见金戈铁马的云雷激荡，想见季札挂剑的君子之风，想见“腰间延陵剑，玉带明珠袍”的倜傥不羁，更想见砥砺锋芒的意气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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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2025年12月05日 16版）